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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盛明烨不由得又想起季沉漪,没有钱权支撑的天真,不如说是愚蠢更加贴切。

  “那位季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主动追问道,“他很有才华,怎么没有在沪城听过这个名字?”

  “在凤凰台当学徒,还没有登过台。”

  “原来是谭班主手下的弟子。”盛天婕“哦”了一声,“那我可得期待着这位新声上场了。”

  她轻轻松松地翻过篇,接着讲起大帅府别的杂事,很快便把一日之前还是倾慕对象、一日之后便成了抄袭窃贼的戚寅衍抛之脑后。盛天婕的世界向来这般简单,黑白分明,一切坏的、不好的、有损澄澈明亮的东西都留不下痕迹——盛连山的手伸一伸,它们就被不动声色地擦去。

  “我听说那位杜小姐的事了,小公馆的人说她状况很不好,三番五次地要寻死呢……凤凰台和芳华曲社的班子争胡琴师傅,可惜,没有好本子,再好的曲又有什么意思?……下个月宋先生过生日,他那么爱戏,不如我将那本《醉打金枝》的曲谱送他当礼物,你觉得如何?……明烨,明烨,你在听吗?”

  “在,当然在。”盛明烨收回心思,附和道,“那曲谱是您心爱之物,当初大帅为了找这原曲原版,费了不少神,就这么送人未免太可惜。上次周排副送来的雨过天青石花砚成色不错,寓意也佳,很适合宋先生,不如用它当礼物。”

  “我怎么没想到呢!”盛天婕果然欢喜道,“还是你思虑得周道,宋先生跟我提过好几次想换一方新砚,如今正合适……”

  她小女儿心形,烂漫得紧,想搭上线、赘进帅府当乘龙快婿的人不胜枚举。起初盛大小姐刚刚毕业,都以为她会靠着盛连山的荫蔽进府衙高层做事,选同阶的青年才俊当良人,但她偏偏去了冷之又冷的古文学系进修;后来有些头脸、年岁相当的沪城少爷们被人们挨个数了个遍,就是不见大小姐对谁的鲜花情诗侧过目;再后来纷纷流传盛大帅对这心头宝眼中珠的终身大事早就自有安排,一说是多年至交好友指腹为婚,盛连山贫寒起家,哪来什么门当户对的经年旧识?又见盛明烨颇得芳心、走得极近,揣测他是盛天婕亲自相中,这才入了盛连山的青眼,然而过了这么些年,盛天婕也只像对兄长或好友那样对他,半分男女之意都无;紧接着是留样念学的表兄、正在西边校演的同学、港岛做大生意的竹马,连算命先生说她命中带煞、难动红鸾的签文都有,任由这些闲言碎语千般评说,盛天婕就是不闻不问,置身事外。盛明烨不敢过言,只得陪她上演交心好朋友戏码,三天两头当她的传声筒与闲事树洞。

  也许她这样的人存在只为反衬出人间的苦难与真实,生活与生存的差别。在沉重的现世面前,她轻盈得像是一瓣明净剔透的花,飘在所有惨烈哀痛的最上方,隔着一层晶莹无物的玻璃,好叫那些阴郁与悲愁半点都无法沾染到自己。

  挂掉电话,盛明烨打开书房的灯,开始将次日要做的事一一排好行程。这是他每日收尾的工作,七年里一日不漏,墙角的信笺纸已经堆积得发黄发脆。盛天婕曾嗔笑他比南洋实验室里那些冷冰冰机器人更一丝不苟,天天做既定程序,安排不用主次任务,循规蹈矩,永不出错。

  他没有反驳。他不是机器,机器出错无人责怪,他一步踏错,付出的一切就灰飞烟灭。

  在沪城,人比机器廉价太多了。他只有严丝合缝地按照计划好的步骤将自己嵌进这巨大的钢铁丛林里去,才会得到一点点虚假的安全感。

  第二日是个晴天,太阳早早地在天边露面,季沉漪起床时,远处山巅上的云霞已经呈现出好看的金橙色。

  他的房间在凤凰台的最西面,光照极差,夏热冬凉,原本是众人放杂货的地方,不过因此人迹罕至,少有打扰,倒也十分符合他的喜好。

  凤凰台的人比春风戏院只多不少,平日里嘈嘈杂杂,往来诸多,季沉漪偏安这荒寂一隅,如果不是时常要去前院干些杂活,他反而挺喜欢这种孤静清幽的日子。

  没有记者与闲杂人士敢多嘴多舌再传他昨夜同戚寅衍大打出手的闹剧,但谭羡娣自有她的手段和耳目,沪城里吹过什么风下了什么雨,任何动静都很难逃过她的眼睛。她一个单身女人,从寂寂无名摸爬滚打到如今凤凰台当家,下面人和上面人都治得服服帖帖,是连在沪城里都少见的传奇。同戚仁东与季沉漪都不同,她不是梨园中人,二十七岁以前在百乐门当歌女,唱月圆花好和夜来香,一晚上喝掉四瓶白酒四瓶洋酒,收的小费塞满缝着金线百合的领口。百乐门是下船水手与租界洋人惯爱去寻乐子的胜地,高鼻梁金头发的客人们中文讲得不清不楚,于是珠珠、丽珊、春萍被他们叫成Jewel、Lisa和Spring,叫得出名字就像有了熟稔老客的亲热。羡娣有样学样,一扬头一转身,她就成为台上最落力出声的Cindy,舌尖一咬,上下牙齿轻轻一碰,这个名字便在沪上各大场子里传开了。她当了快十年的Cindy,与Jewel、Lisa和Spring不同,逐渐意识到男人靠不住。不论是衣冠鲜亮的来华使者还是名片烫金印着好几个响当当头衔的涉外商人,他们都眨着蓝色绿色黑色棕色不同的眼睛向她示爱,讲有朝一日一定娶她回去做老婆,当大房,一生一世一双人,周游世界,坐渡轮远洋,再不返回。到头来只剩每夜宛青路上的霓虹灯,最恒久,最忠诚,照她的前世,还继续照进她的来生。那么多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那么多张情真意切的嘴,红口白牙嚼出一万句我爱你,用各国语言说出来,不同的措辞,同样的风流好听。但字眼总会矫饰美化本意,而本意无非是想免费同她过夜。Cindy很明白,一旦免费过就是去矜贵标签,就再也提不起价格。男人对什么都爱标价,都爱拿金钱数字衡量,当作交易。这买卖多不划算,可惜那么多女人不懂。她攒钱从上一任老板手里买下日渐衰败的凤凰台,靠从百乐门里周旋出的头脑与人脉,男人女人,好人坏人,打点妥当,她从风尘里抖抖身,又变回羡娣。

  “平平,黄大姑娘送你来拜师时就讲过喏,要你好好学戏,不惹事。”谭羡娣懒懒吐个烟圈,瞥一眼季沉漪,“我同戚仁东低头不见抬头见,喏,你这么一闹,叫我今后怎么做人?”

  她梳着高高的髻,一丝不苟地用蓖麻油将前额碎发抹得光洁整齐,眼角也挑得高高的,斜着眼看人时,就总有一种别有风情的妩媚。羡娣不再唱歌,可她的声音仍旧是软软绵绵,叫人都只叫小名,尾音拖得很长,就连责备的话听起来也显得格外婉转,如嗔如笑。她保养得好,一张脸涂得粉白,细细的弯月眉描画精致,看上去比季沉漪大不了几岁。季沉漪一直都有点怕她,总觉得她更像青帮大佬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情人。

  “对不起,羡娣姐。我一时冲动,让你为难了。”他低眉顺眼,一副非常受教的模样;“对不起。”

  ——叫谭羡娣不能用班主称呼,比她小的要叫羡娣姐,比她大的就亲亲昵昵地直呼一声羡娣,这是她从百乐门里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老习惯之一。另一个就是烟不离手,从骆驼牌女士烟到万宝路的花体洋文包装铝盒,仿佛她需要借助那些冷蓝色的烟雾保持清醒,赖以生存;她所到之处都沾着袅袅的烟草香气,包裹住一腔吴侬软语,熏然得好似一个沉沉欲醉的美梦。

  “别苦着脸,你这作态呀,我一个月至少得见三四次喏。”谭羡娣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用水葱样的食指虚空点点他,“好在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戚寅衍的错,我也不怕他来挑理。只是你这脾气呀,必须得改改,不然迟早闯出大祸。戚仁东是什么人,你别看他面上逢人三分笑,背地里手段多着,跟那些世家大族们是比不得,对付你一个小虾米,绰绰有余。”

  “是,我知道,是我之前莽撞了。”季沉漪乖乖顺着她的手势替她架了烟,看她四处寻觅起一只旧客送的琉璃五宝烟灰缸。

  “别怪我老是训你。”谭羡娣在缭绕的香气雾气中颤动指头,抖落一截未烧尽的烟灰,“你娘把你托给我,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再怎样也会照应你几分……平平喏,你还年轻,不磨一磨,我怎么敢让你上台?”

  她叹了口气,“长安米贵,岂止是不易。”

  季沉漪只能不住地点头,与黄梦依带他拜入凤凰台时如出一辙。当年黄大姑娘还没有那么老,可已被岁月蹉跎出一张憔悴瘦脸,眉头间刻几道抹不平的褶皱,即使笑起来仍含着挥之不去的愁苦。

  “Cindy妹妹,我没法子,只好来求求你。”她发不准那个英文名字,舌头打不过转,听上去不伦不类,一委身跪下,“这孩子不争气,送到哪里都待不长久……实在没有别处可去了。你就当还想着往年的情分,收他一回试试吧,再不行,先给你打杂做粗活都使得的。我们孤儿寡母,若他成不了角,要怎么活下去?”

  她的眼睛曾经亦是灵动的,清清亮亮,活泼泼如含着一汪春水。生下季沉漪后,那水色与春光便一点点暗淡下来,被生活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眉梢偷走了。

  “你出声,平平,出声。”她见谭羡娣只是沉默不语,发了狠,回头来一巴掌将季沉漪打得跪坐在地,“你跟Cindy说啊,说你一定能唱出个样来,说啊!”

  季沉漪怔怔地跪在那里,看她尖着嗓子,毫无仪态,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会抱着他哼江西小调、身上有栀子花恬淡气息的母亲了。

  是什么改变了她呢?那时他还年幼,想不明白,只觉得委屈与哀凉。

  “莫要吓着孩子。”谭羡娣终于不温不火地开口,松松散散地撑着一口沪上腔,“你叫什么名字?”

  “季平。”他小声回答道。

  “平平,叫平平对吧?”

  “是。”

  “这名字太普通了,不好记住,往后你就叫季沉漪吧。斜月沉沉藏海雾的沉,山衔落日浸寒漪的漪。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她微微翘着嘴角,笑眼弯弯的,下半张脸却不动声色,“梦依姐姐,我已经不叫Cindy了。”

  “往后依旧叫我羡娣。”她字正腔圆,将这名讳念得分外清晰,音节生脆像是一口能咬出一个印子,“羡、娣。”

  这是季沉漪印象中的谭羡娣。永远优雅、美丽,与母亲成为鲜明对照的谭羡娣。

  “……幸而这次有贵人帮你,不必我来解决。”他听见她又说,“盛明烨什么身份,他肯出手,没人敢不卖这个面子。”

  谭羡娣轻轻笑了一声,“你上次偷偷同田三那个烂仔跑走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苦头你自己也吃到了,对吧?平平,只不过盛明烨这种人喏,可不能再像你从前那般,儿戏一样地随便招惹。你既得好生捧着他,更得离他远远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喏,不是你的命,再好的都不要掺和。就算他们肯施舍一点给你,你也捧不住的。他们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哪会真的懂我们下头人的苦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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