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登台唱戏,脸上总不能带伤吧?”盛明烨见他迟迟没有动静,以为他不好意思收自己的东西,“还是你下次要唱武将,留着疤连油彩都省了?” ——他居然也会开玩笑?这年头在季沉漪的脑海中一闪,他先是咧开嘴傻笑一下,紧接着沮丧道,“我还不能登台呢,谭班主不松口,别说武将,我连给师兄他们作配都难。” 还好沮丧心情一如既往地不能烦扰他太久,他早已习惯自己是剩下的、用于锦上添花而不是真正被需要的那个选项。 “如果你想……”盛明烨迟疑道。 “没关系,我不想唱。”他轻轻松松地说道,“也许我就是不合适呢,写写词、替他们做做别的事,也挺好。一上台露脸,麻烦事就来了,之前祝师姐就因为没应座儿多唱两句,被人用热茶泼脸,还好没伤到眼睛;有一年清明,苏师兄上一个乡绅家过堂,结果主人家嫌他唱《安天会》太不庄重,悲节喜腔,还没唱完就把他赶出去,可明明是他们自己点的曲儿。” “祝师姐……是祝西楼吧?”盛明烨道,“丹凤眼,小尖脸那个?” “你认识她?”季沉漪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噢,她前段时间常去大帅府唱堂会……” “唱堂会?”盛明烨似笑非笑,“你们班子的人是这么跟你说的?” ——自然不是。祝西楼傍上盛连山的事不是什么大秘密,她自己也并不避讳,去大帅府上唱了大半个月夜戏,转头就在满今路上多了件铺子,连凤凰台的事都不怎么伤心了,好几次赶不回来,还得别的青衣师姐救场。谭羡娣恼火得很,可盛连山的面子摆在那里,谁敢多说一个字?只得把眼睛半睁半闭,随她去了。祝西楼满不在乎,盛连山出手阔绰,他们各取所需,好聚好散,她不愁下半辈子吃穿。 季沉漪脸一红,呐呐道,“祝师姐的青衣是很好的……” 盛明烨见他窘迫的样子,也不再说破,淡淡附和道,“凤凰台出来的人,当然是不错。” “是,谭班主眼睛毒辣,她自己不会唱戏,但挑人从不走眼。”季沉漪脑子空空,压根不知道该如何从方才那个尴尬的话题上转开,“所、所以她不让我登台,肯定有她的理由。” 盛明烨看了他一会儿,“你很怕她?” “谈不上怕。”这下季沉漪倒是很肯定地摇了摇头,认真道,“就是,她和别的那些班子里头的人都不一样,不会无缘无故骂人,况且她能收下我,是给了我姆妈天大的面子。你别听外面的人传她的风言风语,盛长官,她是个好人。” 真奇怪,明知道这蠢货天真无知得要命,但从他嘴里讲出来的“她是个好人”这句在沪城里愚笨到可笑的判断,竟然令盛明烨没来由的信服。 “而且她说,她说你也是个好人。”季沉漪睁着眼睛说瞎话,将谭羡娣那份教诲颠倒黑白地传达给盛明烨,“你本来可以不帮我的,我压根就拿戚寅衍他们没办法。盛长官,真的,戚寅衍也可以把那本戏文默一份给你,随随便便就能将这件事掩盖过去,有没有我,根本一点影响都没有……别人的话,肯定会这么干的。” “可是你没有。”他一双眼黑白分明,盛明烨最熟悉不过的就是如此恳切的眼神,仿佛沐浴在这目光中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好、最宝贵的玩意儿,这才值得这份真诚的恳切。然而盛明烨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呢?你早就在大染缸里乌黑一片了,好人这两个字,有哪一点是用来形容你的吗? “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他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他敏锐地察觉到季沉漪突兀地消沉下去,立刻反应过来,“戚寅衍不是初犯,是不是?” “好几次了,不过之前他都是抄抄脉络,或者摘几段我从前还在春风戏院写的词改改补补,让人抓不出大错,外行人也看不出来。”季沉漪说,“大概是尝到甜头,这次索性后半本只字未改,全都挪用。不过他可没想到我会直接砸他的场子,更没想到会碰到你帮我。之前、之前,我去告的那些人,都说是我无中生有,眼热戚寅衍的名气地位,自编自演。还有巡捕房的人警告我,说诬告罪会被抓去坐牢,关上三年五年。” 盛明烨这才全明白过来。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说,“只不过巡捕房那些人,拿谁的钱办谁的事,积恶难改,老毛病了。从前我碰上这种事,同你一样,无能为力,如今顺手帮帮你,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 季沉漪眨眨眼睛,“你从前也是写戏为生的?” “还是写话本?写书案?”他脸上绽出一个遇到同道知己的明亮笑容,“难怪,盛长官,这种事情只有同是卖字者才真正会懂。” “我没读过什么书,卖不了字。”盛明烨自嘲地笑笑,“不过归根结底,也差不多。说来话长……” 还没等他开始长话短说,门便被人猛地短促敲响两下,紧接着一个年轻人急急冲进房内,“盛中尉,可算找着您了!” 他认出那是盛连山近卫中的一员,诨名叫猛子,问道,“什么事?” “大帅在小公馆受伤了,您快去看看吧!” 盛明烨眉头一紧,“怎么会?” “是、是杜小姐伤的。”猛子说,“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如何就……大帅不肯去医院,您还是快去吧。” 话音未落,盛明烨已经伸手拿起外套,再开口时声音落在三步之后,“我开车去。猛子,你找人送这位季先生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季沉漪只来得及说完前两个字,便已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第八章 早晨还出着太阳,一到下午,雪又飘起来。小公馆花园里的山茶叶上堆砌起细小的雪粒,化了一些,又从空中新落下一些。秦妈在屋里支了炉子,上面坐着一壶茶水,滚沸了,加两勺岁末新进的龙井叶子,再往炉边熏三四瓣橘皮,茶香果香交泛,一室清馨。她是在小公馆里伺候惯的老人,盛连山看中的就是她嘴严,忠心,兼能做一手好菜,知道什么不该听不该说,能十分自如地当一个聋子与哑巴。不听不说的秦妈轻手轻脚地洗好茶杯放着,将盆中的血水换掉,拧来热毛巾替盛连山擦拭伤口。 盛连山坐在床边,下半身盖一张薄绒毯子,房中暖和,他敞着衣襟,油亮亮头顶时不时被垂下来的幔帐扫到,间或一扬,使那油亮光泽闪成一道弧线。弧线余怒未消,往左划时死死用手按住盖毯,往右甩时从鼻腔里重重发出哼气声。 刘医生站在他下手,正用一只蓝黑色水笔开药方。他当大帅私人医生快二十年,说话不必像旁人那般小心谨慎,“大帅,别的伤还好,上药就能恢复,腿上那道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刺得深了些,刀上不知道有没有东西,要是后续伤口有炎症,那就不好处理了。” 盛连山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去,别费那门子麻烦功夫。老刘,你就给我打一针破伤风,再开点药就成。这点小伤,哪用得着那么张扬?” “这……大帅,伤口这事,还是小心为上。”刘医生为难道,“况且这位置太靠里了,若是真出点什么以外,于以后……” 盛连山没再坚持,只是喘着粗气,眼白发红,看上去像一头鬃毛耸立的老狮子。 见他默许,刘医生便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腿根上的伤口足有四厘米长,皮肉外翻,血已止住,但狰狞的铁锈气张牙舞爪地腾出。差一个指节的距离这伤就直击盛连山的命根子,足可见得下手之人不但恨他入骨,而且毫不余情。 刘医生处理了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肌理组织,红红白白黄黄,人的肉体可以承载那么强大的意志,然而它本身却脆弱到极致。为了不伤及传宗接代根本,盛连山没让他打麻药,硬是撑住一口气到伤口缝合,白线随着针头在肉块、血管与皮肤剑穿梭,像一尾靠吞食血肉而游得艰难的鱼,咬开又闭回。令人牙根发酸的摩擦声在格外安静房间内被无限放大,卡嚓卡嚓,众人屏住呼吸,生怕打断盛连山英勇无畏表演。 刘医生是陆军院妇产科出身,帮盛连山处理过无数小公馆突发事件。他的手是在女人的血里泡大的,摸过温暖的巢穴,剪开过白缎子白牛乳似的花瓣,缝过不同年龄不同部位的温香软玉。他的刀很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比军部那些花大价钱从洋人医院请回来的名刀们更稳,盛连山是很放心他的。刘医生见过很多,在各个布置相异但目的相似的小房间里,各种桃红柳绿然而回忆起来都有惊人的共性的女人们的脸,他见过一切盛连山肮脏的闺中秘史,见过死去的胎儿,畸形的手脚,形状大小千奇百怪的伤疤和淤痕,唯一不变的是雾气氤氲的眼睛们,它们盯住他,有的会滚出泪水,有的不会,只是死死地盯住他,抗拒的,顺从的,驯服的,厌恶的眼睛们,无声地控诉着自己无人听闻的故事。 刘医生当然也不会听。给盛大帅当私人医生比在医院做事轻松太多,他只需要嘴严可靠,大把大把的钞票就自动钻进口袋。至于他的病人哭哭啼啼发的牢骚,他是医生嘛,他这样安慰自己,耐心听着就行,何必多做别的?况且大多数女人能见到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房间的主人换了,房门口的山茶花还在开,沉甸甸的血红头颅,才不在乎观赏它的人是谁。 他动作快,顾着盛连山的面子,特意将靠近内侧的伤包扎得更为隐蔽。盛连山疼出一头冷汗,深深呼出几口气,把那锐利的尖物刺进身体的痛感缓解些许,招呼秦妈来换了枕垫和被单,慢慢坐起,“老刘啊,还得是你技术好,从不让我失望……她呢?” 他没有指出姓名,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刘医生低头默默收拾沾血的棉花碎步线头,“没什么大问题,您打的那一巴掌也不重,不过是看着吓人些……推那一下倒是磕到头,但也只是皮外伤,换几天药就行。” 盛连山冷笑道,“谁关心那贱人了……伤着孩子没有?” 刘医生的头埋得更低了,“杜小姐年轻,身体好,胎相很定,大帅不必过于忧心。这次受了惊吓,加上外界刺激,稳妥起见,得用些西洋药安胎了。” 盛连山撇了撇嘴角,“该用什么药,你直接去我的私库提。只要孩子保住,不必管那贱人。” “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帅。”刘医生温言道,“胎儿和母亲本是一体,若是母体受损,自然也会影响孩子。杜小姐忧思过重、精神恍惚,这对胎儿发育是大大不利的。要是更严重些,后期甚至有滑胎小产的风险。依我愚见,大帅大人有大量,暂时先不必与杜小姐计较,顺她心意为好。” 秦妈见缝插针地将汤盅端上来,浓汁熬煮到稠白,鱼肉和鸡骨的鲜盖住药材味,那里面放着治孕吐的,养神的,静心的,调气血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全是为那素未谋面胚胎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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