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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季先生,久等。”

  季沉漪候在街旁,凉风习习,将他整个人的衣袍吹得猎猎。

  “明日正午,军部。”盛明烨说,“找得到路吗?”

  季沉漪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凌厉,“找得到。”

  他犹犹豫豫,仿佛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要怎样说才妥当。盛明烨耐心等待着,并不着急催促——他对于尚有用处的人或事向来非常有耐心。

  “……我没想到戚班主会同意。”季沉漪挠了挠头,开口道,“他四十岁才有戚寅衍这么一个儿子,疼得像眼珠子似的,更别提现在戚寅衍还是他的台柱子,盛长官,我……”

  盛明烨与他肩并肩走着,他这才发现季沉漪足足比他矮了快半个头,还是个纤秀的少年身量。方才那气势一唬,将季沉漪显得十分威压,他都快忘记这人前几次窘迫笨拙的模样。

  “还不满意?”盛明烨问,“除了军棍,营里的刑罚多不胜数,连上过前线的壮汉都抗不了多久。不过戚寅衍身子弱,用别的,怕是戚仁东轻易不会答应。”

  “……没有。”季沉漪摇头,“军棍就行……不必用别的了。我没有不满意。”

  “真的?我以为你恨他。”

  “谁?戚班主还是戚寅衍?”

  “戚仁东不顾旧情、纵容包庇,戚寅衍不知廉耻、欺世盗名,不可恨吗?”盛明烨道,“他们仗着你人微言轻,无关痛痒,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珍贵的东西据为己有,不可恨吗?”

  “当然可恨。”季沉漪很快回答,“一想到戚寅衍在台上唱着我写的词,我就恨不得立刻将他的罪状昭告天下,让他身败名裂。”

  这倒是让盛明烨吃了一惊。他原以为季沉漪这样的人,大抵又会讲出一堆原谅或是顾惜颜面而惺惺作态的话——他久居官场,混在盛连山身边久了,对类似腔调再熟悉不过。一张宽和大度的温厚笑脸是权谋算计的通行证。

  季沉漪这态度鲜明的恨反而叫他措手不及。

  “那还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笑了笑,“你找家报社,沪上奇事或是朝报,他们最爱登这种扯人眼球的八卦——不出三天,全城都会知道春风戏院倚势欺人,盗用戏文。”

  “唔,我还真想过。”季沉漪不好意思道,“但是谭班主老是教训我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肯收我已经很不合规矩了,我不能再叫她为难。”

  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今晚来春风戏院是背着她来的,原本想偷偷摸摸解决掉,没想到搞砸了。”

  盛明烨看着他眼角朝下,很沮丧的样子,“都怪戚寅衍……我来之前想得好好的,一看到他的脸就忍不住。”

  “没看出来,你还会打人。”盛明烨道,“戚寅衍可没那么好欺负,他早前在百乐门同人抢一个红舞女,用酒瓶砸瞎对方一只眼,还是戚仁东用钱摆平的。”

  “他可没占到便宜。”季沉漪头一仰,甚为得意,“他跟我打过那么多次,回回都是我占上风。”

  盛明烨不由失笑,抬手轻轻一碰他脸上那道划痕,“这也叫占上风?”

  “别——”季沉漪往后一缩,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面上的伤,呼了声痛,随即又狡黠地眨眨眼,“他受的伤可不比我轻。他想拿武旦刀砸我,我回手就是一砖头。要不是他那几个小师弟护着,恐怕现在就在洋人医院里躺着了。”

  “这么厉害?”盛明烨好笑道,“有胆量,要是早几年,说不定你真能投到军中,跟着我打到南边去。”

  季沉漪一喜,“当真?”

  “当真。”

  “我知道你第一次就是随口一说,蒙我的,可能是嫌我烦吧。是我太蠢了,当时没听出来。”他依然欢欢喜喜的,连说自己愚钝也坦坦荡荡,“不过还是谢谢你啊,盛长官。”

  他与盛明烨每次见面,每次都在道谢。然而盛明烨明明什么也没有替他做过。

  “谢我干什么?”

  “要不是你,戚班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认真说道,“其实我打完戚寅衍就后悔了,正愁不知道怎么办呢,还好碰到你。”

  “后悔?”

  “倒也没有那么后悔。”季沉漪沉思了一会儿,仿佛被人戳穿心事般低头笑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是真的很解气。就是今晚回去,谭班主又该骂我了。”

  “你住在戏园子里?”

  “嗯。”他点点头,“我姆妈去求了好几次,谭班主才肯收我入凤凰台,戏班子一般不会收十岁以上的学徒的,嫌年纪大,学不出来。”

  盛明烨回想起戚仁东关于黄大姑娘那番话,“你姆妈对你很不好么?所以你上次才想逃到港岛去?”

  季沉漪的面色淡了几分,还是否认道,“没有,她待我很好的,就是老想让我成角儿,等到出人头地,我爷爷自然就会让我认祖归宗。”

  绝大部分戏子都是父母双亡,被人贩子拐走,要不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下面还有一大堆弟妹嗷嗷待哺,不得不去班子里讨生活。季沉漪不同。在黄大姑娘心里,下九流的行当照样能出金镶玉。唱戏的又如何?她总还是想着前朝,在季府做工时那份辉煌。季姥爷下九流出身,不还是一样的名动天下,皇帝老佛爷来当座上宾?她仍认为季沉漪唱出了头,就能把她这蹉跎过的数十年、受的轻贱与辱骂、失去的青春与热望都找补回来。

  “她也是个可怜人。”他说,“她就剩下我这么一个指望。我不想当角儿,小时候不好好学,常惹她伤心。可是仔细想想,我好像确实也干不了别的事。”

  他抬眼望着盛明烨,显得有些郁郁的,“没有人教过我别的。盛长官,我很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感觉你想做的事任何事都能做到。”他说,“哪像我,一事无成,还老惹麻烦。我耽误你的差事吧?真对不住,我一定尽快替你写完。要是那个什么大小姐骂你,你就跟她解释清楚,让她来骂我吧。”

  盛明烨转身看着他。季沉漪在这夜色与月色中,显得那样年轻,干净,且无知。在沪城里,只有天真的蠢货才会讲出这种话来。他觉得好笑,同时又为自己感到可悲。

  幸运的是,这一切与他不会有太大关系。这不过是他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发生的一件再小不过的插曲,他像往常一样平淡无奇地迅速处理好了,等再过几周,季沉漪就会与所有在他生命中短暂出现过又离开的人一样,再无交集。在这以后,对方是生是死,是一帆风顺或是困苦流离,与他有什么干系呢?在沪城,人人都只够独善其身,互相照个面,然后分道扬镳。

  只有这夜色与月色,年年如此,岁岁如此,永远都会显得年轻,干净,一无所知。


第六章

  盛明烨近半夜才回到家。说是家,其实只是一栋距大帅府不远的二层小楼,方便他平日出门行事。当初盛连山还特意要将隔壁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赏到他名下,尽管他千辞万拒换到了这处小户小楼,军部里左一句“大帅对盛中尉真是上心”右一句“中尉怕是年后又要升一升了吧”的风依旧吹足半个月才停。

  他对盛连山不是不感激的。与坊间疯传的他是流落在外的盛家私生子不同,盛明烨的出身不止不富贵,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微贱低寒,卑入尘土。

  他十七岁时被盛连山收入麾下,正是而今季沉漪一模一样的年纪。从下士做起,一路平步青云,七年倏忽而过,他成为大帅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盛中尉,一切看似都顺利得不可思议。但声名远扬的盛中尉十七岁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并没有多少人了解详情。

  他不是沪城人。十三岁以前,连沪城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家贫如洗,病母早亡,留下一个抽大烟成瘾的父亲和两个尚在襁褓的弟弟。十三岁那年,天降大旱,随之而来的便是瘟疫和饥荒,父亲和弟弟没几日便在病饿中没了呼吸,他连收尸的钱都凑不齐,只得丢进乱葬岗去,与孤魂野鬼作友邻,与同村大哥一起向东逃难。走到第五天,弹尽粮绝,他饿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耳朵里轰轰作响,毫不怀疑鬼使带着锁链木枷就跟在自己身后等着最后一口气吐罢,名字在阎王爷的簿子上已经写下一半。同行的人早剩不下几个,要么饿死,要么疲苦难耐,没有力气再继续前行,只能被留在原地。盛明烨用手虚虚抹了一把颈上的汗,烈日悬在头顶,明晃晃地要将万物吞噬般暴晒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融化,高热的皮肤之下,骨与肉都消失,一点一点摊开,黏糊糊地将要从身体里流到滚烫的地面。

  就在这时,他在被热浪熏得扭曲的视线中看到了沪城的大门。城上九阙,石墙高高地砌出仿古样式,绕着日夜奔流的黄浦江冲天而起,壮丽磅礴得如同神仙宫殿。盛明烨脚步踉跄,勉力支撑着跌跌撞撞地朝城门走去。他满心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将在这座花团锦簇的城中与家人团聚,没有痛苦,没有黑暗。

  然而他错了。他还活着,从这道门里去到的,不过是另一个人间,另一个用它的壮丽与磅礴掩盖苦难的人间。

  在沪城的头几年,他与一同逃难来的一个教书先生,一个马夫与一个厨子挤在郁平路一间不到十米的平方里。那是闸北区的廉租房,两块大洋一个月,一个月里有二十天都漏风漏土,剩下十天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连老鼠也不愿前来落脚。他没有杜子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在教书先生一口一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苦叹里,盛明烨唯一的心愿就是每日能吃上热乎的饱饭。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抢了他房租的南乡人。那是一九一八年的深秋,地上的血迹还未干涸,汩汩蜿蜒出妖冶的暗红线条。他茫然地站在凛冽的秋风中,四周的人和他一样表情麻木衣衫褴褛,面不改色地从他身边来来去去,像是没有看见他脚下那具还温热的尸体。在他眼前四百米开外,是灯火通明、彻夜笙歌的百乐门,遥遥地伫立在地平线上,华光逼人,如同尖利的剑刃,直上苍穹,刺向长空。

  他吞了口唾沫,嗓子眼里蹿起一阵针扎似的疼痛,甚至有能尝到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铁锈腥味的错觉。他从那尸体的腰间拿回自己的钱,转身朝那破败的容身之处走去。这便是当时他的全部财产,再加上条赤条条、可能不会有人愿意收的命。人如此廉价,两块大洋便能买走一生。

  闸北区的弄堂永远逼仄而潮湿,阴冷的黑暗将巷道内张牙舞爪横挂的竹竿衬得扭曲骇人,上面挂着即使是清洗后也带黄渍的衬衣与沾染各路来路不明劣质胭脂的女士内衣,在沪城的梅雨季中招招摇摇。青石路砖上常年累积半指厚污秽油垢,一脚踩上去黏腻得发硬。空气中混杂着汗水的咸酸与过期香水的刺鼻气息,氤氲成一种贫民窟特有的腐烂呛人的臭。他推开烂朽的门——更贴切地说,是两片废弃的、捡回来拼合在一起的木板,它们一到晚上就被打架的人群撞得噼啪乱响,人声喧杂而沸腾,整条巷子都要炸开。间或还能从指缝大小的空隙中看到些身形窈窕眉目模糊的女人,她们穿着高领开叉的艳色旗袍,露出蛇一样柔软的雪白腰腿来,花枝招展地融进纸醉金迷的沪城之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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