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仍未掩饰住那几分失望,“你、不、配。” 戚仁东刚刚与他讥讽谩骂一遍,互不相让,毫不露怯态,与他个人无关,管着五六十人大戏园子的戚班主只能强硬逼人,断无低头认输可能。但他此刻听见这毫无杀伤力的三个字,竟比面对任何攻讦都更加难以招架,嘴唇抖了抖,像是憋了千言万语要回击,可回击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终只化作一脸颓然;喉咙里咯咯作响两声,如同吞尽他三十年来不为人知的酸楚与苦涩,将它们吞吃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在季沉漪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冲上头脸,冲红了眼眶。 盛明烨在军部呆了整整七年,冷面冷心,处理事务滴水不漏,以圆滑而疏离、城府深沉著称,但对着眼前这一幕,他依旧在心底跟着一颤。 可能是因为,他同样明白这三个字对戚仁东这样的人的重量。明白也许如今位高声重的戚班主,也在怀念当年那个虽然无甚权财,可心无旁骛、只一意唱到神魂聚寂的自己。而那些简单的、纯粹的日子,那种赤忱热爱的快乐,已经离现在这个时时刻刻循规蹈矩、做事说话顾虑重重的永远带着笑容面具的中年男人太远太远了。 “季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不如你提个条件,让戚班主补偿你的损失,这件事就此揭过,如何?” “损失?”季沉漪扭头看他,一双眼被不知是怒火还是愤然的光芒洗得闪闪,明澈而清冽地发着亮,“我损失了四个月的心血,心血要怎么补偿?” 他从口袋里一扯,手中多出一卷厚厚订本,已经遭人翻扯得破破烂烂,正是今夜盛明烨到春风戏院来的目的所在。 “这种偷来的东西,留着有什么意思?”他说,“你保证这出戏今后不准再演,再让戚寅衍跪着跟我道歉,我就揭过——” 他抿了抿唇,“不然这事儿没完!” “第一条,我可以答应你。”戚仁东目光一闪,“第二条,你别太得寸进尺!” 季沉漪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左手一挥,十指发力,将那戏本撕得粉碎。 纸屑纷纷扬扬,漫天落下,如同下过一场泛油墨气的雪。写满字里行间的红尘青史、断桥纸伞、西子轻雨同渡船,在这散开的雪花中支离破碎。 戚仁东阻拦不及,一面捶足顿胸一面心痛地去接那飘飞的纸片,气急败坏地嚷道,“季平——!你、你给我等着,我明日就去凤凰台告诉你们谭班主,她这次也护不了你——” 盛明烨没料到季沉漪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主,眼见着盛大小姐想要的东西毁于一旦,这还是他第一回 交不了差——虽说并不是因为他的缘由而将事情搞砸,结果是一样的。而盛连山最不需要的便是缘由,最看重的只有结果。 “这样吧,季先生,既然你不满意,那我替你教训戚寅衍。”他说,“你再替我写一遍这出戏,我保证,今后沪城的任何戏班都不会再唱它。——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季先生满意?”
第五章 戚仁东执掌戏班的年生说长不长,说短也绝不算短——人一生有几个三十年?他出身戏班行当,天生便是粉墨堆里铜锣声中赚饭钱的命,几起几落,始终没跃出曲苑。从自己登台到把戚寅衍捧成角儿,他自诩这行里头没什么事、什么人是自己没见识过的了。就连当初去哪个王爷、哪家贝勒府上过堂,他连眼都不眨,照样面色如常,水袖一抛便能博个满堂彩。 如今他年过半百,在盛明烨手上首度碰上这种无可奈何情形。 “戚班主,我当然知道你的苦衷。春风戏院这么大的堂子,撑到今天,不是件容易事。” 盛明烨闲闲把玩着腰间绶带。他今日不在军中,只穿常服,腰上仍别着军纹铜徽——这是他跟在盛连山身边几千个谨小慎微的日日夜夜换来的,甚少离身,时刻警醒着他付出了什么,以及还会付出些什么。 房间不宽敞,因此戚仁东的局促不安便愈发明显。 “这件事要掩盖过去,不难。大小姐嫉恶如仇,可不是不讲理的人。委屈令公子几天,等我拿着东西回去交了差,一切就如常继续。大家皆大欢喜。” 他讲话不紧不慢,让戚仁东额上蓦地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他与这位盛中尉打交道许久,深知此人年纪虽轻,却丝毫不可低估——仅凭盛大小姐每次都将私事指给他,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在大帅面前露脸卖乖机会。更别提那相同姓氏带来的亦真亦假传闻——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全不信。谁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呢?比真相更重要的是,在这黄浦危地之上,一步踏错,就会跌到粉身碎骨。风险太大,没人敢担。 “这……盛中尉,您看这……”戚仁东伸出袖子草草擦去一头汗,“这季平也不是什么要紧人士,何必劳烦您费这么大心思……” “季平?” “哦,哦,季沉漪。”戚仁东小心道,“他十三岁前只有个小名,单一个‘平’字,叫顺口了,难免改不过来。” “后来怎么又叫这个名字了?” “这可就说来话长。”戚仁东眼珠子一转,“不知您可曾听说过苏州季家?” “苏州……季家……”盛明烨略略一思索,皱眉道,“季凰声?他是季凰声的公子?怎么差了一辈,岁数对不太上?” “那哪儿能啊,要真是那正儿八经的季府后人,还能沦落到这个地步?”戚仁东面露一丝不屑,“季家本是百年梨园三大家之首,望族中的望族,往上数几代,各个都是叫得出号的名角儿……季老板可是被紫禁城里那位金口赐过‘凰声’名号的大家,从沪上到北边儿,可真没几个人敢跟季家相提并论的。当年只要是季老板的戏,说句万人空巷不为过,连宫里头的公主娘娘们也隔三差五的下旨来请……那时候,可真是,啧啧,黄金时代,黄金时代。” “那时候?”盛明烨意味深长扫他一眼,“戚班主,慎言。” “哎哟,您看我,无心的、无心的。”戚仁东咕哝,“盛中尉您大人有大量,可别和我计较……” “咱们唱戏的,虽说登不上那些文人们眼里的大雅之堂,那时候好歹还有季老板一干人撑着场子,不至于全都叫人看低看贱。”他继续说道,“后来么,您是知道的……大人物们跑的跑,去的去,眼见他风流云散朱楼塌,季家作为曾经的豪宗,自然面不了首当其冲。好在季老板的的确确是个明白人,早早觉出风声,果断收拾家当、打点上下,城门一开,举家渡了重洋,剩偌大一个季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这季平就是在那时被留下的。”他说,“他娘本是季府的丫鬟,伺候季老板的二公子的,名叫黄梦依,人称黄大姑娘。这季二公子是私生子,十岁才被季老板接回本家,无甚天赋,也不喜进学,后来还染上大烟,最爱去烟花楚馆同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季府没人看重他,季老板不过碍于骨肉亲情,是不是周济他几枚银钱,仅此罢了。后来那黄大姑娘生了季平,本以为母凭子贵,谁承想季二公子胡天胡地,早亏空了身子,没过多久就染上花柳病,早早躺进棺材里头。季老板嫌丢人,草草办完葬礼,散了些钱财家私给季平母子,就将人赶出府去了。” 戚仁东歇息片刻,叹道,“或许是天意,命运弄人……季二公子不学无术,花天酒地,丢尽季家脸面,季平倒是个好样的。不说天纵奇才,若是能早生个二十年,接过季老板的衣钵、担起季府的名头,不成问题。可惜,生不逢时,季家已是泥菩萨过江,哪还顾得上他们娘俩?然而黄大姑娘依旧执迷不悟、不肯再嫁,硬是逼着季平到各个园子里拜师学艺,盼着有朝一日上戏台成角,还能重认回季家门第,当个名正言顺的世家子孙。他七年前到我戏班子里来当学徒,我收留他一年多,教他读书写字、唱腔身法,虽爱惜其才华,但……他和寅衍始终不是很对付,没办法,不得不让他另谋高就。再后来,过了这么些年,黄大姑娘熬成了黄大姑,季家再也没有回来过。前几年我听人说他拜入凤凰台谭班主门下,还起了个‘沉漪’当正经名讳,以为他终于苦尽甘来、自有一番机遇了,结果不知为何,谭班主从不让他正经上一次台,只干些跑腿提箱、当陪练戏童的杂货。他过完年就满十八岁,再这么蹉跎下去……恐怕这辈子是废了。” 戚仁东摇摇头道,“人各有命,我也说不准这孩子是个什么造化。” “那我们就来说个能说准的。”盛明烨听完听完这一遭前尘旧事,漫不经心道,“令公子可还好?大小姐前阵子对他可是交口称赞,若是知道这一出猫腻,作为爱戏之人,怕是要伤心了。” “这……这季平不依不饶,恼人得很。”戚仁东听出他言外之意,心下一急,“不如让我去将他打发了,不必让这种小事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那戚班主预备如何打发呢?”盛明烨静静看着他,“威逼还是利诱?若是有用,今晚就不必闹得如此难堪了吧?又或者戚班主杀伐果决,要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眼眸幽深,沉如暗湖,“大帅上周才在讲演里提过,民生治安,一样都不可松懈,巡捕房不能再当虚设、上下沆瀣,务必要拿出些成果来才行。如今杨大队长正愁抓不到人交差,戚班主,可别为了无足轻重的人往枪口上撞。” “是是是,多谢中尉提醒……”戚仁东一咬牙,“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绝无二话。” “我看那位季先生并非贪名求财之辈,无非是一口气咽不下,才不肯轻易放过。”盛明烨站起身来,“既然如此,就少不得得让他出出气。这样吧,明日请令公子来军部领三十军棍,这事就算过去了。往后大小姐问起来,我也算是有个交代。” “盛中尉,您手下留情……”戚仁东面色一白,“寅衍打小身子骨弱,这三十军棍下去,今后还如何能上台……” “放心,三十下而已,很快就过去,伤不到什么。”盛明烨宽慰一笑,讲的话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休养几周便能恢复。我听说他已经一连唱了月余,休息一段时间不是正好?况且我会安排,今后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今晚看热闹的人里不少都是带着摄像机来的,我还认出有几个是《沪城早报》的记者,若是明天头条上有令公子的名字,戚班主怕是也不好发作吧?” 戚仁东当然明白这是眼下最两全其美的方法。他爱子心切不假,然而一班之主,几十号人仰仗他吃饭,当务之急保全整个戏班才是重中之重。 “……那就麻烦盛中尉了。”他从嘴角挤出字来,“明日中午,寅衍自会去军部领罚,不会让中尉难做。” 盛明烨走出春风戏院时已是月上柳梢,人群早已散去,只剩稀稀拉拉的车夫与掮客,车轮碾在碎石子路上,嚓嚓作响。一轮侘静清辉斜照寒寂人间,夜色如水,蜿蜒漫过墙角院落,半点看不出戏院平素的热闹芜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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