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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最后一道?……我昨日分明按照你之前说的,去福德庙捐过银两、磕过头呀!”

  “一般人自然不懂得这其中奥秘,幸得你找到我,四十多年前修芦月桥时也是这样,乌云蔽日,山崩地裂,吓人,真吓人,还好当时我爷爷想到……”

  他讲得玄之又玄,故意拖长语调卖个关子,好显示自己不是轻易信口而言的人,加重下句话分量。

  “到底还差什么?”蒋设计师催促道。

  渲染够严肃气氛,谭老爷才诡谲一笑,揭开谜底:“——打生桩。”

  “这……”蒋设计师迟疑,“这会不会……这可是损阴德的事……”

  “哪可能?这是鲁班爷记下来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法子,教堂一修好,上头的大人们自然高兴,您功德无量,阎王爷都给您续福寿。”

  “那……这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合适人选?”

  “要不说您是大福星,老天爷给您想好法子寻好路——眼前不就有现成的?”

  招娣不知怎的心里一跳,她在人潮边缘,分明听不见任何对话内容,但她就是清清楚楚从自己父亲嘴里读出“林童”两个字来。

  “生桩要选男童,封上泥浆做桩,头壳砸进地里,谁舍得?拼了命都要跟您讨个说法……还好还好,我知有一户,老娘和孩子脑袋不好使,家里没男人没宗亲,无权无势,端的就是为今日准备。”

  她望过去,人群黑压压的,只能勉强分辨出最前头站在台桩上的穿精制洋服的大人们,一股恶寒上翻,她两腿发抖,站不住,弯腰欲呕。

  “你生病了?不舒服?想吐吗?”

  季沉漪担忧地挽着她,被她泛白唇色吓到。

  “没事……你扶我回去吧。”她竭力撑住身体,“我想躺一会儿。”

  这一趟就是大半个月。

  她在病床上听说地基打好了,很顺利;蒋设计师到工地上指挥方遒,以期这一大伟岸建筑为自己添光加彩、再进一阶;谭老爷拿了银子,心满意足,斩鸡宰鹅,破天荒替她请医生来瞧病。只有林三姐,哭瞎了眼,在一个雨夜一头栽进河里,尸骨无存。

  “可怜哦,孤零零来,孤零零去。”

  大家都说她的确是疯了,否则怎么会那样黑的夜里一个人跑去河边?路滑水大,失足也是常事。仿佛没有人记得她曾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绝口不再提,如同共同保守住一个罪恶,便不必承担它落到自己头上时产生的愧疚感。人人都是凶手的意思就是没有人是凶手。

  她去看新建的教堂,工人们热火朝天,用白砖红瓦垒复杂图样,周围挤着看热闹小孩,嘁嘁喳喳,四处跑动。河流往东去,沉默吞下无言的生命、秘密与悲辛,永不回头。她缺了一段时间李先生的课,季沉漪说自己长大以后想当大侠,会射石饮羽、摘花飞叶那种,最近练功都刻苦许多,连同整个人清瘦好些;但先生问到她时,她支支吾吾,一脸茫然。李先生没有骂她,只让她好好想,慢慢想,“你们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她不知道自己十年后会是百乐门头牌,不知道李先生七日后会从容结束报国无门一生,曾经看起来盛气自得、拥在一团艳香与光明中的羡娣是她能想象出的最好参照,然而如今这参照蓦地失去了吸引力。

  她日日去望进度,眼见得人流如织,砖塬横立,数支圆柱平地而起,想起许久之前痴痴傻傻的林童痴痴傻傻地在后门外瞧她,她被那呆滞眼神看得烦了,走过去“嘭”的把门关上。那声音从虚无的时空里回荡起来,像在她脸上重重地删了一个巴掌。但那时没有人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你好,谭。”

  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温思天,羡娣口中“带你去看看的朋友”。温思天是美利坚人,大名Wettstein,是跟着凯文号来华的传教士。他的水手兄弟下船没两天就搭上羡娣,日日出双入对,很是甜蜜。温思天跟着去过几次晚宴,以“一本正经”“从不喝酒”“中文讲得很好”“试图对着歌女舞女讲抹大拿的故事”和“长得像黑白洋电影里的男主角”而闻名于百乐门。在朝Lucy、Spring和Lily描绘神爱世人伟大图景无果只得来一阵招架不住的调笑后,温思天窘迫得双颊通红,狼狈地问哪里还有可以认真传教好去处。Lucy、Spring和Lily笑作一团,反问他全沪城那还有比百乐门更善于交流的人?温思天狼狈得差点拔腿便逃,苍白洋人皮肤下打翻红色颜料,渗出他的矜持、正经与良好受教育风范。最后还是羡娣替他解围,说我有个妹妹,最近正好想学学洋文、开开眼界,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又不嫌弃她年纪小没见识,就去芦月桥头找她聊天,带她认认人吧。

  招娣回头看他,温思天一头乱糟糟金发,两颗大白门牙简直白得晃眼,一说话就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睫毛绒绒的,比女孩子还长。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以为是书里走下来的,可李先生的书里只有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和草船借箭的诸葛亮,哪个模板都套不进一个人高马大却笑容腼腆的温思天。阿宝能坦然自若面对各路而来形形色色男人,游刃有余,驾轻就熟;招娣只会往后缩,桃花眼张张惶惶,紧张地盯着他伸过来的手,害怕地问:你要干什么?我叫人了。

  温思天连忙说是误会,用夹杂着读音不标准词汇的沪语讲明自己身份,然后又解释想跟她握握手,是礼节,以示尊重。

  招娣愣住,迟疑地递出自己的手去。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另一股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裹住,很熨帖,很妥当,更重要的是那体温的主人微微屈膝平视着她,既没有轻蔑,也没有轻狂,只有一片蔚蓝色的、她没见过的清澈。很久很久以后她读到一句形容,写一双海水一般令人沉迷的蓝眼珠,然而当时她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只顾得上在心里想,怎么会有人有这么特别的眼睛?

  温思天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很可爱,我在家乡有一个小妹妹,和你差不多大,我很想她。

  招娣立刻又被他的话惊讶到。从没有人这样不带任何意味地直白间接地夸赞她的外表,如同夸一朵花,一棵树,除了欣赏以外不掺杂人的欲望。她听过不少赞美,拐弯抹角的,文绉绉的,绕来绕去最后包裹住的都是贪婪目光丑恶嘴脸,仿佛披上赞美外衣就掩饰背后赤裸裸目的。她没想过世界上会有不带任何目的的赞美。

  从春末到初秋,她的午后时光都在芦月桥头度过。到白砖盖出一条比周围都长的、直通圣堂的路时,她知道了莱茵河流经的地方会长出大片鸢尾花,密西西比河上飞过棕灰色水鸟;到十字架立上大理石与花岗岩筑基的长碑时,她知道了雨林里高大的蕨类植物可以长到遮天蔽日,篝火会把围着唱歌舞蹈的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棕皮肤女孩染成同一张红彤彤的脸;到耶稣像与圣母像正式从绿皮车上卸下挂到告解室里时,她知道了冰原上长出冻苔,季风把猴群栖息的树木吹得潮湿而繁茂。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在黑夜里点灯读书,有人研究蝴蝶翅膀上镌刻晦涩哲理。她知道了原来生活可以是自己的。

  你跳舞真好看。温思天教她热情洋溢疾旋舞步,你看过安徒生童话吗?里面有一双带魔力的红舞鞋,穿上了就停不下来跳舞的脚步……你不需要,我是说,你天生就是为跳舞而生的。

  这叫什么舞?招娣不好意思,低下头问道,在我们这,没有人会这样跳舞。

  这是拉丁人在南美创造的舞蹈。温思天说,在海那边,人们喜欢聚在一起,大家听着鼓点,随性而动,传达爱和对生活的感恩,不分男女,都很快乐。

  招娣注视着那双蓝眼睛,想象着他描述的画面。但一个没有见过海的人怎能想象出真正的大海?她只能联想到芦月桥上空那一片天穹,澄碧,高远,永远无法触及。温思天嘴里蹦出的每个字都闪着光,那些光芒把她兜住,她几乎以为自己也逃出了后院那方阴窄的视野,跟着凯文号,跟着肆意张扬的风帆到更远的地方,她闭上眼,恍恍惚惚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

  等你以后长大了,可以出去看看。温思天笑着说,世界很大,还有很多种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感,神让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体会与传播各种各样的爱。你看见,你爱,生命就是关于爱与救赎的体验。

  招娣小声嗫嚅,再过几年,我就得嫁人了,哪还有机会呢。

  神会给真正爱他的人机会。温思天温和道,神曾说“要有光”,然后就有了光——先去相信,他就会到你身边来。

  招娣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她后来醒悟到这样的温和对一个未来可以预见的、没落乡绅家的不受重视养女而言是一种残忍。

  少年人,长得快,尤其十四五岁,像是地里埋了一个冬天的苗,春风一吹,一夜之间就高出许多。她多日不见季沉漪,再碰面对方正费力地推着辆木质小车,她认出那是黄大姑卖面用的,从前季沉漪只能从台面上露出一双眼睛、半个鼻子,如今竟也能独自搬动、有齐顶高了。

  “你在干什么?”她好奇道,“黄大娘不是一般傍晚才出摊?”

  “噢,我姆妈前不久扭到腿,加上身体不好,大夫让她以后少站着,就不继续摆摊了。”季沉漪停下来,擦擦一头的汗,“以后就只在家帮人洗衣服,做做针线活计。这车用不上,洪大哥叫我给他送去,等他卖掉了再把钱给我。”

  洪大哥指的是洪八,是季家另一边的邻居。招娣对他的印象是平头,大个子,胳膊上一块块垒起的肌肉跟石块一样,很唬得住人。季沉漪跟他一比,就如同还未发育好的小男孩——尽管他已经比上次和招娣碰面时高出整整一个头,下巴褪去圆润弧度,长出分明的线条,初见出成熟青年模样。

  “我听说你最近跟着洪八做事。”招娣说,“他这人……他虽然有点名气,但在道上行走,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你当心些,别吃亏。”

  “放心吧,我有数。”季沉漪道,“就是做些别人不愿意自己动手的事而已,跑跑腿、找找东西,顶天了也不过是寻回离家出走调皮囡仔,跟码头工厂里那些长工短工没什么区别的。”

  “听上去倒像你小时候的愿望。”招娣说,“当个靠替人解决麻烦谋生的侠客。”

  “总比天天困在戏园子里好。”季沉漪答道,“戚班主只肯让我练功,还让我给他儿子作配……我才不肯呢。”

  “你一定能成角儿的。”招娣反过来安慰他道,“就连我阿爸阿妈都说,黄大姑家那小子嗓子是真好,练声听着都比别人强些。”

  “说到谭老爷……”季沉漪犹豫道,“你快回去看看吧,我上午路过你家,看到有媒人进门。”

  招娣心里咯噔一声。温思天谈话中的海鸥、白鹭、蓝鲸和苍鹰,一切轻灵的、美而自由的东西,此时都往下坠落,往下哀哭与号泣,成为巨石,沉甸甸地压住她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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