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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多多少少跟盛明烨的身份不太相符。季沉漪想，要是有贼千辛万苦地摸进来，发现自己选了个这么空旷的办公室当目标，估计会直接哭死——还不如去百乐门偷霜姐的假古董呢，好歹有很大的审美价值，还能多卖几个钱。 他在泥里土里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耳濡目染出一整套靠装饰品识人方法。最繁华的恭乐路上林立各色从不对外出售院落府邸，全靠内部转手赠送，如同这座城的权柄，一代人走了，新一代人住进来，是必须满足的某种仪式感的交接，里面放的多是前朝旧物，皇后的金钗格格的玉镯，太后用的冰瓷碗底盖着横死菜市口的大学士私印红章，总之得沾点贵族王气，好彰显主人高人一等身份；靠近租界住的多是洋人大使，外务官员，连带近几年掀起留学风气后归华的青年军官们，开吉普车，穿洋制西装，舶来的异国风情摆件点缀精致别墅，洋泾浜歌曲夜夜伴黑胶唱机响彻；再往南走，到黄浦江边一带，大片梧桐树掩映独栋小楼，文人出生书香世家装桃心木书架，雕梁别栏框处汗牛充栋浩瀚卷册；武官将士忠良门第则偏好大开大阖风范，关二爷像前供瓜果手珠，保佑变了天也不变自家富贵命脉。 可这方法一落到盛明烨头上便失效，好像面对一本无字天书，什么都参不出。一片空白的意思是有一万种可能，而他哪一种都无法确定。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里面所有东西都是废物。”盛明烨没有抬头，却仿佛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重要文件看完以后会有专人保管，机要信函根本不会留底，阅后即焚；其余的则是些琐碎年录纪事，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这支钢笔。” 他用指尖点了点镂着繁复藤蔓的玳瑁笔杆，发出清脆声响，“不过我已经用了有些年头，卖不起什么价。” 季沉漪看着他，鉴于之前盛明烨已经把他的老底摸了个透，大概也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不再试图把面孔藏在傻笑和愚钝背后，叹了口气道，“盛长官，我还没蠢到来惦记你的东西。” “是吗。”盛明烨露出一抹不咸不淡微笑，“我以为你想知道。田三的弟弟年前试图从我这儿偷一份电报，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现在还在西边大牢里蹲着，天天缝衣服。” “那是他不自量力，我从来不接自己能力以外的活。”季沉漪撇撇嘴，“不信你去问问跟我合作过的担保人，我从来没让他们费过心。” “哦？”盛明烨答道，“想必这次杜小姐的事你也是手到擒来？” “……好吧，这次风险稍微超出了那么一点点。”季沉漪挠挠头，随即理不直气也壮道，“我能怎么办，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盛明烨低声笑起来。季沉漪听过很多次他的笑声，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为掩盖无话可说或只是单纯的“我在听”的礼貌表示，一小本是因为他犯蠢而发出的被取悦的嗤笑，眼下这一种绝对是目前为止最真诚的——就是人们在听见一件好笑的事时会发出的最普通，最常见的那一种。季沉漪自知没多少有点，会察言观色是他为数不多拿得出手本领之一。他就是听得出来。 “有多少？” “你肯定看不上眼，不过足够让我休息好一阵子。”季沉漪咕哝道，“做街头活路也是很累的，不止要随时防止客户跑路，还得提心吊胆有没有被巡捕厅维安队保治局盯上，担保人、委托人、收尾人，还有从中间抽水的揩人，个个都要费神考虑，有的单子不能接，有的单子不能不接，唉。”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成功让盛明烨笑得更大声了一些，“你别笑——哎呀，就不该跟你说这个。” 而对方在他说话的间隙中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如他意料之中所想，对新改结局表现出十足讶异，“这是你新写的？” “对呀。”季沉漪点点头，“有什么问题么？” 盛明烨看看他，又看看手中明显惊世骇俗白素贞掀起万丈波涛杀了法海个片甲不留唱段，“很有创意。” “多谢夸奖。”季沉漪眉眼弯弯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太……太离经叛道，让我改回去呢。” “这还算不上离经叛道。” “那怎样才算得上？” “比如——”盛明烨稍微坐直了些，思索片刻道，“法海其实爱上了许仙，所以才对他和白蛇在一起深恶痛绝；小青从头到尾都只爱姐姐，恨男人要么冥顽不灵，要么背情负义，最后青白二妖看破红尘，双宿双飞，再不贪恋人间情爱。” “盛长官，”季沉漪就像半个小时之前的杨海一样语重心长道，“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够不够离经叛道？” “够了、够了，你这样唱，估计到一半就会被座儿轰下去。”季沉漪说，“就算是季凰声和明月仙来唱都救不了场。” “这倒不会。”盛明烨答道，“我虽然不懂你们声腔板调，但是我懂人——愈是荒谬禁忌，人们往往愈加喜闻乐见。否则当年季凰声将霸王别姬改唱成虞姬夜奔别了项羽，怎么会红火到流传数十年？一直到现在，沪上的票友们都对那出绝唱念念不忘。” 他后知后觉想起眼前这人也姓季，“——我不是说你爷爷唱得不好……” “他可不是我爷爷，他不认我，我也不想巴巴贴上去往自己脸上贴他的面子。他可能会气得从棺材板下面蹦出来，叫我别玷污他名声。” 即便盛明烨对语气、脸色、表情这一类微小细节不那么精通，也敏锐察觉出季沉漪在破罐子破摔后讲话放肆许多，如今连那一层薄薄的天真面具都毫不伪装，迅速而自然地从小心翼翼可怜年轻人变成丝毫不讲究的芦月桥桥头一霸——但令盛明烨更惊讶的是自己对这一切接受度良好，好像从一开始就本该是这样的，他不过是绕了点必经的远路，依旧会撞上本该撞上的人或事。 “你可真是……百无禁忌。”他说，“好歹季凰声是一代名伶，拥趸众多。” “那又怎么样。”季沉漪歪了歪头，“死了还不是照旧一抔土。生时一声哭，死后一抔土，又不是说他的棺材比别人好点儿就会让他死得轻松些。” 盛明烨抚额，“季平，是不是就因为如此谭班主才禁止你登台？” “当然不是。我要真想唱，她可拦不了我。”季沉漪大大咧咧道，“我就是自己不想而已。” “为什么不想？” “现在没必要啊。”他眨眨眼睛，“我知道我一唱肯定能红，到时候还怎么继续做事？” “……你一直这么，”盛明烨艰难地寻找词汇形容自己此刻感受，“自信？” 而季沉漪对这句常人一听便知其中无奈意味的话的回答是： “——那你来抓我啊。” 盛明烨的笑意又浮出来，——他大概把一周的微笑额度都用光在今天，“我抓你做什么，我只是好奇，你之前表现得谁都怕，现在好像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打我。” “啊，那不是，我想着我们都这么熟了嘛。”季沉漪干巴巴地反思起自己的放肆来，“呃，盛长官，我看你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谁说的，我特别小肚鸡肠。”盛明烨正襟危坐，紧接着捻起另外几张纸来，“来说说这封信。你们想怎么把宋祁的消息夹带进去？” “……那个，盛长官，我觉得我们可能也还没熟到能谈这个的程度。”季沉漪立刻改口道，“你答应过可以送信的，不能出尔反尔。” “为什么？”盛明烨心平气和道，“就算我出尔反尔，你能拿我怎么办？” “……好吧，我确实也没有办法。”季沉漪想了又想，发现自己的确是没有任何能够威胁到对方的东西，“我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祈祷你继续善心大发。” “你就是这么跟人谈判的？”盛明烨哑然失笑，“靠希望别人被你感动？” “通常情况下没人跟我谈判。”季沉漪心平气和道，“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呢。你知道整个流程的，我就只是，呃，跟担保人打打交道，问一问价钱背景，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看看有没有别的兄弟可以做。要摆得够筹码的人才上得了谈判桌。” “那你的筹码是？” “你问得可真是一针见血，盛长官。”季沉漪摊开两只手掌，那上面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有些时候，这也是一种筹码。”盛明烨说，“谈判桌上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真的？” “真的。”他难得把那些一直包裹着自己的污秽，痛苦和卑劣撕了一个口，稍稍透露给这一脸年少义气的年轻人，“越往上走，越是如此。他们会给你谈理想，正义，时代，历史……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指望你能相信。很荒唐，对吧？可是有的人就是吃这一套，比所有金钱攻势更能操控人心。” “那你相信吗？” “傻子才会相信他们。”盛明烨淡淡道。 季沉漪停顿片刻，笑了，“确实。”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需要这样的傻子。 盛明烨见此没有再继续，而是将那一叠信纸举到面前，低下头，浅浅嗅了一下。 “很香。” 他抬起眼，在季沉漪蓦地紧张不安起来的面色中微笑着说。
第十六章 盛连山年轻的时候不是什么热爱交流、肯跟任何人都来上几句的那种健谈类型或是试图以亲切形象深入人心的腕儿，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这点倒是变了不少，无论别人是否相信他面上乐呵呵的笑脸，他自己反正是有了很多肯放低身段、待人和善的自我褒奖与感慨。 他肥厚的大掌捏住纤薄信笺，使那原本其实洋洋洒洒写了大十几页的信看起来少得可怜。盛连山没上过几年学，不过发家后特地请先生来教过兵书经文，闲暇时诗兴大发，写过不少被下属争相购买的句子。“天婕那孩子估计就是随我，才对这些诗啊词啊这么着迷。”他在盛天婕挑学校时颇为自得道，“那就让她念她的文学系嘛。从前我是没这个条件，不得不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不好，造业债。不然我说不准现在就是个老师，或者报社编辑，哈哈。” 这位被耽误的老师与编辑最得意的作品挂在大帅府正堂中央，是他数年前中秋酒醒后悼念亡妻，悲从中来，借着醉意囡囡长吟，大笔一挥，“樽前宛眉郁郁日，一生珍重予微之。”据说把当时正陪他共饮的二太太柳爱侬气得横眉倒竖，还得赔着笑意感念大帅才情深情，个中滋味，足够让这沪上的高官太太们津津乐道许久。 “没想到阿宝小姐还有几分文采。”盛连山翻来覆去作悉心研究，“瞧这黑纸白字，拳拳之心，很是动人嘛。” 张秘书立刻附和道，“听说阿宝小姐和杜小姐在百乐门时私交甚笃，如此看来，确是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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