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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季沉漪后来才意识到美和知识天生自带着令人信服的权威与震慑,胜于拳头和枪口。

  然而再怎么不同的人总有吃饭这一相同需求。李先生胸中万字平戎策不但换不来种树书,连东家的粮食都够呛。在拖欠十个月房钱、靠四邻接济与抄书换来微薄铜板仍吃不饱肚子以后,李先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上了吊。他穿着自己中秀才那天的衣服——那是他一生中最好,最新的衣服,白发长须梳得整整齐齐,脚下散着一摞他视如珍宝的书——他早已买不起用来上吊的长凳了。他走时谁也没告诉,谁也不知情,甚至前一天还叮嘱众学童记得温书。季沉漪回家背了半宿祭十二郎文和归去来兮辞,次日一大早兴冲冲跑来,发现李先生家门紧闭,从窗户望去,再不见先生坐在书案前思考行文,只有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从房梁正中垂下,一晃一晃,仿佛着长憾生不逢时的亡灵在人间做最后徘徊。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巨大冲击。李先生留下火种,他亲手将一部分点燃,也亲眼目睹了一部分熄灭,他不能说清有什么意义,可知道这是重要的事情。

  “李先生走了七年了吧?”

  “算算差不多了。”季沉漪点头,“可惜他无亲无友,无人立碑,逢年过节连个给他扫墓的地方都没有。”

  “先生洒脱,不重身后之事,想必不会在意这些。”阿宝说,“更何况家人……有时可不是替你扫墓的,反而是亲手送你进坟墓的。”

  她尾音咬得狠,笔尖停顿,掉下一滴墨汁,在白纸上泅开一团,像一道死去很久的黑色伤口。

  季沉漪闻言,知她又想起往事,问道,“羡娣姐又叫你过去吃饭?”

  “是啊,你也知道,隔三差五就来一次。”阿宝笑得有几分无奈,倒看不出生气的样子,“我说我最近不舒服,叫她都别来问了。”

  “她挺想你的。”季沉漪托着下巴,“我上次还看她买你的画报呢——《沪新舞刊》那张,穿高跟鞋的,说你是女明星。”

  “女明星哪有我这么潇洒?”谭宝禧说罢,犹豫片刻,还是松口道,“……跟她说我下周再去吧,我最近的确很忙。”

  “好。”季沉漪笑眯眯地应了,仿佛吃准她嘴硬心软,“羡娣姐肯定很高兴,保准做一桌子红烧肉、锅包肉、梅菜扣肉。”

  谭宝禧对他的揶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哼哼道,“……少放糖。”

  与百乐门私下流传保持身段节食方法不同,阿宝一日三餐顿顿都得有肉,不论是浓油赤酱本帮菜还是火爆呛人川蜀味,她都津津有味。她自嘲说这是因为从前被饿怕了,总需要食物来弥补缺失多年安全感。“没挨饿道濒死的人不会懂那种恐惧。”她对季沉漪说,“和别的恐惧完全是两码事。那种感觉……就像是从根本上,由内而外,作为人最基础最直接的痛苦。就像是动物。对,面对它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人,只是纯粹的动物。”

  她今年二十一岁,有最响亮名气、最璀璨珠宝、最华美生活,但她的某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七年前,那个面黄肌瘦、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在芦月桥边、井韵巷第十八弄的桃树下,走进火海,再也没有出来。

  那时她十四岁,和姐姐类似,有一个很常见的名字,叫招娣,谭招娣。谭老爷在井韵巷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不单单是因为大女儿羡娣还没成年就当上百乐门数一数二伴唱小姐,更因为他住两进两出小院、祖上留下不菲家产、每周能去隔壁街与狐朋狗友喝上一两回小酒。这在那一带绝对算得上是丰衣足食格格不入的富豪之家了。事实上,要不是他抽大烟、赌筹码输掉了原本的宅子,谭老爷才不会选择搬家到芦月桥这头来。她是心知肚明的,嘴里叫着阿爸阿妈,其实她和姐姐都是买来的,谭夫人从一排插着草标的孩童里一眼挑中她,说这个好,模样好,眼睛亮得很,不像其他的死气沉沉,脸蛋又饱满,看起来就很会“招”,就叫招娣吧。

  谭老爷在后边冷嘲热讽,“上一个你也说面相好,一定能引来男孩,结果呢?好吃好喝养了她五年,一个儿子都没引来不说,转身就去做了下九流行当,要不是还知道每个月寄几个钱回来,看我不头一个打死她!我谭家世代书香门庭,哪出过这种丑事?还不是因为娶了你这个生不出长房长孙的,叫我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招娣对于自己父母的印象就是在这样的争吵中开始的。同她一起被买下的还有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周邻都劝谭老爷看开些,买个男孩算了,从两三岁养起,没分别的。谭老爷偏不,梗着脖子,瞪大一双金鱼眼,“行不通、行不通,让一个没有血脉关系的人日后入祠堂、埋祖坟,这可是、这可是天打雷劈、大逆不道之事!我谭家必须传香灯、续香火,不然我的衣钵家业给谁继承?便宜了外人,我宁可一把火烧了!买来的,买来的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看看那个白眼狼,周大官人的小妾,多好一门亲事?嫁过去锦衣玉食,洗碗都不用自己动手!她倒好,转头就去干下贱事,天生的腌臜贱命,下贱胚子!”

  ——提起羡娣的旧事来他仍是愤愤,连名字都不愿再提,用“白眼狼”代替。纵使羡娣月月寄来真金白银,早还清他施舍的残羹剩菜。

  在谭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但总算不太坏——再坏也坏不过被一次接一次卖到不同人家了。她每日鸡叫三声便起床,劈柴、打水、烧饭、扫地,难怪都讲谭老爷精明,养一个丫头,连找长工和厨娘的钱都省了;等养大了往外一嫁,换笔彩礼,多划算,不愧是井韵巷里头号富人,算盘打得多响亮。

  第十八弄里住着谭老爷、黄大姑和林三姐,隔着几百米路,往左走是黄家,黄大姑待她很好,帮人洗完衣服后总爱煮面给她吃,同她讲从前羡娣攀着篱笆走过来讨糖吃,如今都出落成会自己赚钱的大姑娘;往右走是林家,林三姐十六岁那年高烧烧坏了脑子,待人接物糊糊涂涂,颠三倒四,嫁到井韵巷后生了个傻儿子,叫林童,七岁了还学不会说话,见人只会呵呵傻笑。丈夫早年间当河工被山洪淹死了,亲离友散,是十里八项嘴里的“疯姑婆”“怪娘姨”,常有人欺负她痴呆,将垃圾秽物扔到她院里。

  招娣不喜欢林童,总觉得他一脸憨相,骇人得很,有几次还撞见他踢墙根下的小猫为乐;她喜欢跟季沉漪一起玩,不单单是因为黄大姑对她和颜悦色,季沉漪小她近两岁,机灵得很,时不时偷偷摸摸怂恿她干些大人禁止的事。两家后门离得近,她在后院喂鸡时听到左边季沉漪开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唱就是一上午,那声音清越高昂,把她的瞌睡烦闷都唱没了。过一会儿,墙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头颅来——一看便是季沉漪又踩着砖爬上来,悄悄问她,谭姐姐,下午李先生讲荆轲刺秦,“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可好了,去不去?

  她摇头,要么是水没烧完,要么是衣服没晾完——活总是没有做完的时候。尽管谭夫人当着旁人的面也对她说过,“啊哟,招娣小囡别总瞎忙,偶尔出去玩玩可以的。”然而招娣明白得很,那眼光代替不能叫旁人看见的掐在她身上的手,这种允许代表的是不允许,就像“丫头片子多不值当,贪玩,啊哟其实她一天清闲得很”“来啦?来,吃糖,我家招娣不吃,她平时老偷糖吃,牙都吃坏了”一样,听听罢了。

  季沉漪才不管那么多,三下两下又从墙头翻下去,溜到村头听李先生上课了。黄大姑倒是对此很宽容,毕竟在她眼里,识文断字是高贵身份象征,多读些书,连唱戏都能更入心入耳,没坏处的。等到晚饭前,招娣做好菜、摆好筷,她在院子里等父母吃完,季沉漪还会再从墙上出现,跟她复述今天先生的课。她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听到季沉漪讲得口干舌燥,黄大姑端着水,叫他小心些别摔了,衣服晾了一排,她力气小,拧不干净,水珠时不时滴下来,落到她仰起的脸上,像是她不敢哭出来的泪珠。

  【戏文是我随口瞎诌胡编乱造的,小学生水平请勿较真QAQ】


第十四章

  到她十二岁,原本灰头土脸小女孩仿佛突然成了拭尘之珠,蚌开生光,穿破衣烂布都挡不住的华彩。路过谭家的人往里一探头,啧啧赞叹,谭老爷好眼光,瞧这小脸长得,往后准能进个大富人家。延续三四年的殴打没了——怕留疤;过十天半个月能有半碗肉吃了——怕气色不好,长不高,脸再好看都卖不起价;午后半个小时可以和季沉漪一同去听课了——高门子弟都喜欢通诗书的女孩子,带出去有面、能长脸,花瓶分好坏,尽管都是摆到筹码桌上当交易摆设,谁不喜欢更能显示出自己身份来的呢。

  她远远见过几次羡娣,说不上话,只知道这是姐姐。望着羡娣前呼后拥、穿金挂银,眉梢尽是骄矜,挽着洋人的胳膊把自己叫作“Cindy”,她心生出一种遥远的倾慕与忧愁。羡娣对她说不上多好,不热络,也不生疏,吃过几顿饭,给她买过几身新衣服,叮嘱她“回家好好听阿爸阿妈的话,别惹他们生气。”在看到招娣眼中熟悉的歆羡的光芒后,她挥挥手叫过已初见美貌的小姑娘,“前两天我听人讲,芦月桥那边要修一座礼拜堂给外国人,到时那边有很多讲洋文的。你要是喜欢,我叫一个朋友带你去看看,多学几句,见见世面,往后路也宽一些。”

  那时二十年代开头的岁月,留着山羊胡子的史密斯监工与刚剪掉辫子的蒋设计师接下重大工程,深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理,找来颇负盛名谭老爷当顾问。芦月桥这边和那边尽管只一水之隔、一桥之远,风土却大大不相同,如无熟人指导,怕是要生诸多事端。开工当日,洒狗血、放鞭炮、斩鸡首、献羊头,一只乳猪口衔金果,被丢进湍急河水里祭神。吉时到,三株高香一烧,青烟直上九重,缭绕成线,久久不散,似告拜四方诸鬼神,要以人力改风换水、兴动土地。招娣与季沉漪两个小鬼头躲在人群外偷看,忽见天边暗云滚动,几个响雷炸开,涛浪翻涌,眨眼间便将桥边刚立好的承重柱卷走。

  “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大风?”

  “该不是龙王爷动怒?”

  “怕是扰了河神……”

  “就说不该修,洋人的庙立在这地上,成什么样子?土地爷不同意呀……”

  蒋设计师听得众人切切耳语,再窥见史密斯监工铁青脸色,急得直扯谭老爷的衣角低声问,“如何会这样?仪式都做得周全……如何会得罪神佛?”

  谭老爷一头汗,一想到那即将到手的五十两报酬可能飞走就心跳得厉害,怎可让不看脸色糟糕天气阻碍财路,眼睛一转,一条妙计圆满想出,“蒋大人莫慌,这是差了最后一道工序,福德爷来提醒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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