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杨海决定跟着他之前的事。他在熊哥口中以“燕窝漱口、情人成群”的大海哥身份出现三次,跟盛明烨握手相识、共同倒卖铜铁三次,成为盛中尉麾下左膀右臂,共同铸造辉煌腐败罪恶帝国。也许是一艘注定会沉庞大巨轮,也许是水面上凭空而起朱楼玉厦,怕什么,人总有一死——他对盛明烨说,死也要死得痛快。 “那边怎么样?”盛明烨问,“和联社上个月就说有新货到,谈妥了吗?” “妥了。”杨海冲他做出一个万全手势,“用的是另一个身份,没人知道是你。” “那就好。”盛明烨点点头,“老方机警得很,一点把柄都不能递给他。” “我说,你也太小心了。”杨海道,“方胖子那家伙早就被鸦片掏空了底,说什么都会走这笔单,谅他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现在沪城里谁敢明着跟你作对?” “凡事小心为上。”盛明烨捏了捏鼻梁,“虽说……总得留条后路。” “阿海,你见得够多了,从前的王秘书,赖部长,九哥……站得多高,跌下来就多狼狈。洪记依赖从前的洪将军发家,当时人人都以为滔势倾天、万世荣耀,结果呢?别说万世了,洪将军一倒台,就被青帮压得死死的,再也翻不了身。”他呼出一口气,“我总有种感觉,一旦我们稍微懈怠,就会……就会出现很不好的事。很不好。” 杨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盛大帅最近找你麻烦了?” “没有。”盛明烨摇摇头,“恰恰相反,他上周还有意无意想把第八营也交给我……让我最近仔细看看那边的编制,有空去和营副做接洽。” 杨海爆出一句粗口,“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全沪城最有权有势的人罩着你呢,要是我那便宜哥哥这么对我,我走路都带二两风。” “……我不知道。”盛明烨皱眉,“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 “什么问题?” 盛明烨只是皱眉。他在盛连山身边太久,接触得太多,他不想如此自负,但他仍认为自己比绝大多数人更了解这位沪城之王——他十分清楚自己不可能是所谓流落在外的大帅私生子,更不是盛天婕的未来夫婿。事实上,他比任何人更疑惑盛连山的青睐从何而来。真的只是惜才爱将?他不信。就好像他在一片金光灿灿的冰片之上,那反射出来的光如此闪耀瞩目,万人羡妒,可冰片下面是什么,他感到茫然。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会有本能的畏惧的,如果这未知中还蕴含着一些看似十分不合理的美丽,那就更应该小心。生活才不会那么好心,他唯一从中学到的一点真理就是,命运是个喜欢砸碎一切希冀与热望的魔鬼。 “……算了。”他说,“你就当我想多了吧。” 杨海忧心忡忡地看了他几秒,非常诚恳地语重心长道,“兄弟,我觉得你可能就是憋坏了。你看你,每天这么紧绷绷的,正常人都得疯。好歹也去放松放松。” “我们发过誓不碰鸦片。”盛明烨严肃道,“绝不。” “我当然记得,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杨海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个圈,“找点乐子,老五,你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才活得下去。尤其是在这种地方。百乐门红玫瑰天涯舞厅,再不济,法租界那儿的洋妞一个比一个辣,包你流连忘返,再大的烦恼都抛到脑后。” “你还是闭嘴吧。”盛明烨无奈,“你最近有去找哪个歌星影星了?” “还不是因为我那小嫂子,非说喜欢那个新来的演过南洋歌舞剧的姑娘,我的便宜哥哥对小嫂子千依百顺,我可不得巴巴儿地赶上去讨人家欢心?花了我两根金条才追到,同意跟我去吃饭,不知道能不能从我哥手里扣回来。” “你和你那小嫂子不是旧识吗?” “哪门子旧识。”杨海笑嘻嘻的,“打过几次招呼而已。人家可是大家闺秀,养在深闺人未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不能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败坏家风。” “‘你这种人’?” “是啊。我这种人,薄情寡义,逢场作戏,无恶不作,人人喊打——活得不知道有多爽。” 他吊儿郎当的,满不在乎地随手拈过一页报纸折成飞机式样,以示自己的不屑与无谓。真心是最捉摸不透又脆弱易碎物品,它必须藏在一些谎言、固执、酩酊大醉后的哭声与午夜梦回时的惆怅里。有些东西不被别人看见意味着安全。 盛明烨已习惯他以不正经姿态转移所有触及真情实感相关话题的处事风格,并不在意,毕竟人总得想些办法让自己活得好受些。 “老五,说真的,你就没想过找个伴儿?找人陪陪你,解解闷,晚上不用抱着空被子和冷枕头。”杨海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我不是说你的生活方式有毛病——好吧,是真的很有毛病。哪有坐到你这个位子上的人过得跟你一样,苦行僧似的?哪怕你跟熊池那群人学学呢——至少他们是真的快乐。” “多谢关心。”盛明烨面不改色道,“我的被子和枕头上周刚换过,李妈新晒的棉花,暖和得很。” “你就嘴硬吧。”杨海转了转茶杯,杯壁上挂着细碎茶沫,他轻轻吹一口,看见茶汤里自己的脸随波纹四散,“我是想通了的,女人也好,大烟也好,酒也好,人必须给自己找个寄托,找个念想——不是你那些做事谈单、讲数抽点、划地盘割线的生意,不是,更不是什么枪啊兵啊、勾心斗角的东西……你还没烦透这些吗?必须得是能让你放松的,让你,让你忘记这些狗屁的现实、好真真正正能喘口气儿的……不然,寂寞!”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墨纸砚跟着身躯颤抖,好印证他话语分量。 “寂寞有时候,是能杀人的!”他说,“比任何东西都更可怕。” “你很寂寞?”盛明烨转头看向他。 “哈,每天不知道有多少酒局饭局和貌美如花的姑娘们等着我。”杨海笑得更大声了,“我早就忘了这两个字怎么写的。” 有好一会儿盛明烨都没有再说话。他现在已经百分之百肯定杨海昨天回了趟老宅,并且晚上又去某个相好的那里大醉一场——这几乎是他每次和刘局座碰面后的必备戏码。 “你明天去一趟和联社,上次同他们讲好的条件,务必白纸黑字记好,让老方落他的印。”他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是用那个身份,别大意。事情结束之后把露过面的兄弟调到港岛那边避避,翻年观察到风声不紧再回来。” “明白。”杨海懒懒回答道,“田三那批人怎么处理?再关几天得放了。真放啊?盛大帅不深究了?” “放吧。大帅最近看中新人,根本不记得这茬。”他略带迟疑,过了会儿又说到,“巡捕厅那边的人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老样子,塞得进钱的少关几天,塞不起的多关几天,更倒霉的还得给别人当替罪羊。”杨海耸耸肩,“不过嘛,田三跟他那几个朋友都是做雇佣生意的,谁知道除了走人头以外还接过什么活儿。他们手上犯过的事多着,也不无辜。” “谁手上没有沾过血呢。”盛明烨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修长,指甲剪得短而干净,骨节分明,上面有陈年的枪茧与旧疤,在午前疏淡明朗的澄澄日光里显得清洁而优雅。他现在握着笔,德国进口,笔尖都镀了金,可他从泥土里挖出过尸体,在打开的胸腔里翻找过吞下的密报,在垃圾堆里寻觅过残羹冷炙,那些触感长在指纹上,刻到掌心里,是这日光和笔杆都无法抹去的。 “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跟我们没有区别。”他说,“当然,过得远远不够体面,甚至可以说罪有应得。不过那可能是仅剩的选择了,没有人能……没有人有权力评判。他们有自己的规矩,自己的……尊严,不无辜,但谁又能说自己真正是正义的?” 杨海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盛老五,你是不是被租界那些专门忽悠有钱人的传教士给骗进教会了?” 然而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了,盛明烨抬头一看,季沉漪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盛长官,我来送戏本和给杜小姐的信。外边的人叫我直接进来。” 盛明烨一时不知刚才那一番话被他听见多少,见他一脸尴尬紧张糅合几分惊讶,形成一种混乱而复杂的难以言表情绪,估计是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拿过来吧。”他冲季沉漪点点头,又对杨海道,“你先回去。” “兄弟,听我一句劝,教会真的不靠谱。”杨海摸了摸鼻子,试图抓紧最后一丝空隙说服他,“要是他们真的有用,我早就什么都不干,天天去戴着小红花唱圣歌了,保准比法国来的那个玛利亚修女唱得都好。” “快走吧你。”盛明烨拿他的胡言乱语毫无办法,“别忘了报告。” 杨海愤怒地朝他竖起一个中指,从季沉漪旁边退了出去。他走路大摇大摆,姿势十分嚣张,活脱脱一副街头霸王做派,把季沉漪撞得闷哼一声,接着龇牙咧嘴地朝他一笑,“抱歉啊,没看见你。” 这绝对算是某种挑衅了。季沉漪揉揉肩膀,皱着眉,“……没关系。” 杨海根本没把他的客气放在心上,“嘭”的一声关上门,留他与盛明烨大眼瞪小眼。 “不好意思。”盛明烨头痛地指指额角,“他这里有问题,不是冲你,别在意。撞疼了吗?” “不碍事。”季沉漪摆摆手,“那是大海哥吧?” “你们见过?” “唔,他应该不记得我了,很早之前,有一回他是担保人。”季沉漪说,“干我们这行,担保人很重要,否则没人会上门找你。大海哥名气大,路子广,很多人都爱跟他打交道。” “是啊,就是有些时候脑子不太清醒。”盛明烨无奈,“也算他福大命大,这么多年都没闯过大祸。” 他接过季沉漪递过来的两叠纸。一叠厚厚的,整整齐齐,上题《水漫金山》四个大字;一叠薄薄的,字体娟秀,密密麻麻写满烫花小笺上,显然是谭宝禧的杰作。 好极了,现在他的书桌真的被各种各样东西堆得满满当当,连一点儿多余的空间都腾不出,就连季沉漪的脸都被几座小山隔着,需要艰难地从纸张上房仰起脖子才能看见。即便如此,盛明烨依然认认真真地翻开戏本看了起来,就好像这用作茶余饭后消遣的词句同那些文件一样重要。在他阅读的过程里,季沉漪不露痕迹地打量起整间屋子。干净,整洁,一览无余——除开那张放满东西的桌子和桌面前的盛中尉,只剩下两个巨大的书柜和两把会客椅,一张明显很旧了的办公桌,窗口的木架上挂着一套崭新的军装外套,连达官贵人们近日来酷爱的小羊皮沙发都没有——要知道,就连田三的客厅里都花大价钱摆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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