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定在十天后,是给三条街外住铁门花园的龚大人的二儿子当三房。龚大人是典型的前朝新官,即使改了日月,依旧家大业大不愁吃喝。尽管他也穿洋装,打领带,开小轿车,偶尔上西餐厅吃一客三分熟牛排,说到底心里依旧是供着皇上太后,是一具故国遗梦中不愿醒来的陈尸。 谭太太欢天喜地,在家里给她裁新衣,“就说招娣命好,错不了,龚大人家是多好一门亲,二少爷虽说有肺痨,小毛病,不碍事,几家嫂子都说咱们这是祖上烧了高香咯。” 招娣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听到谭老爷在一旁高声讽刺,“她要真是命好,怎么还没把我们家香灯引来?要不是我当初跪在老泰山牌位前发了毒誓说永不纳妾……哼!” 谭太太不语,抿着嘴,艰难地动了动唇角,被他的话咽了一口碎玻璃,吐不出,只得往里吞。 谭老爷背着手走了几圈,又开口了,“这次要不是急着给二少爷冲喜,也轮不到咱们拣这种好事……还好没让那白眼狼糟蹋我名声,当歌女,亏她想得出来!” 他一双眯缝眼上下打量一圈招娣,模糊地笑一声,是一个农场主对自己的货物感到满意、店主对自己的待沽商品亮出好价,“这孩子……话少,不机灵,好在还算听话。” 她在这目光中回忆起无数次夜晚,她睡在小房间简陋的地铺上,谭老爷偷偷伸过来的被窝下的手。那些手指,蛇一样,吐着毒丝,游弋过她的皮肤。她害怕极了,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但恐惧和懦弱是另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堵住她的喉咙。要等好一会儿,听见谭太太在里间含糊的梦呓了,那手才心满意足离开。她安静地躺着,神与体脱了节,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浑身都僵硬住,自己在半空中俯视着自己一动不动躯壳,冷冷笑着,冷冷的,夜晚把所有情绪都遮掩住。她是一个过于早熟的母亲,经过生产与死亡的疼痛,娩出体内尚存的热泪,直到最后,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阿爸。”她试探性地开口,“能不能不要……” 一句话还没说完,谭老爷一脚就踹过来,正中她的小腹。她疼得眼前发黑,跪倒在地。 谭太太想去扶她,可刚伸出手,又瑟缩着收回去。谭老爷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这个小贱货,天天跟着洋人鬼混到一起,能是什么好东西?以为别人会看上你这个下流胚子?我早打听过,人家再过几天就要跟着船走了,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媸梦!要不是龚大人挑中你,今晚就拉你去沉塘……” 羞辱与谩骂的刀子把她戳开,一点一点的,扎出无数个洞来。她的神思与灵魂漏出去,飘到温思天口中那个更好、更美、更快乐的世界。他会明白一个从小遭受这些的女孩对那个世界的渴望吗?她想,他会明白对一个没见过海的人描述大海是在剥夺她仅剩的、可怜的自尊吗? 谭老爷骂累了,喝口水,吩咐道,“把她关到柴房里,等时辰一到,八字合上,就让人抬到龚家去!我看她还能搅出什么花样、行出什么风浪!” 他没料到先兴出风浪的是龚家。久卧病床的龚二公子大概冲不起如此重的喜,担不住天降一房新媳妇,当天夜里发起高烧,鸡还没叫够三声就断气了。龚府喜事变丧事,下人在刚挂起的红灯笼上罩起白布,请来的乐行师傅一人收两份钱,上半夜奏欢歌,下班夜吹葬曲。 谭家在第二天接到消息。谭老爷甫一听便背过气去,再一听不必送还彩礼钱才缓过神,拍拍心口,开始为素未蒙面女婿捶胸大哭。 季沉漪悄悄躲在门口,他脚步轻,气息浅,控制住身形,很少被人发现。 “您受累……节哀……” “是,谁也不想……龚大人的意思是……” “这是最好的……对风水也好……” “听说……愿以正妻入坟……” “宗祠里……牌位好看些……” “生殉最全脸面,且对龚家气运大有裨益……” “当然,自然是同意的……饿上十来天即可……” “正是……龚大人必不会……” 季沉漪浑身冰冷,那些零碎的从房中传出的字句万箭齐发,支支穿心,他回家打了盆水,双手捧着试图让自己冷静。他看见自己的脸,在无数个水珠里有无数个自己,不断碎裂、合拢、再碎裂,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人不但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力,连如何离开也掌握在别人手中。他脑子里全是几天前招娣跟他讲话时的脸,明艳的,少女初成的脸,给他重复讲述着海浪,沙滩,凯文号,桅杆上长着珍珠一样的白色小花,火堆旁说着不同语言的部族与他们的舞蹈。这些东西如同石子,投到她脸上,酒窝里,眼中的湖底,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回响。 他一直等到第五天晚上才找到机会。大抵谭老爷认为万无一失,没人会记挂一个小小的招娣,放心地落下锁后大摇大摆地开始吸他新买的、最上品金玉鸦片膏——彩礼钱和龚大人补上的阴聘足够让他大手大脚挥霍好一阵子。谭太太睡得沉,且胆小得紧——估计是亏心事做多了吧,招娣对他说这话时泛出一抹冷笑,每晚总要把三道门、两道窗户关得紧紧的,外头杀了人都扰不到她头上。 月亮很快升到中天,季沉漪轻车熟路地翻进后院,将柴房门叩响,低声问,“谭姐姐,是我,你听得到吗?” 他很怕里面一片死寂,那意味着他去得太迟,所有努力都成为泡影。 招娣气息微弱,呜咽一声作为回应。 他心头一喜,拿出白天偷来的钥匙,“你别怕,我马上救你出来。” 等到门打开,招娣并不像他想象中奄奄一息,一只小黑狗蹲在她身边,季沉漪认出是黑姐——她从前收养的流浪小狗,时常在这一带流窜。有时被招娣看见,就会偷偷留些剩饭剩菜喂它,久而久之也就认了主人。因为毛色纯黑,她顺口叫了声黑姐,这诨名就传开了。黑姐脚下堆着两个馒头、几个腐坏的苹果和三个碎了一半的盐水鸡蛋,不知是从哪家厨房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她就是靠这些撑过这五日。 看到季沉漪,她既没有获救的激动,也没有自己差点被活活饿死的后怕。她非常镇定,虚弱却稳稳地站起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淡淡道,“多谢……我没有家人,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弟弟。” 她又摸了摸黑姐光秃秃的头——那上面原本茂密的毛发因为往返挤进窄小的狗洞而磨掉一块,轻轻说,“神爱世人,他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真是好大的谎话。人不但骗别人,连自己都骗过了。” “快走吧。”季沉漪催促道,“我找洪大哥借了路费,他答应让最近去城外做事的朋友带你一起。你出城避避风头,过两个月再回来。” “……凭什么走的人是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说,“该走的是他们才对。” 当晚谭家大火,谭老爷和谭夫人不知何故,均未逃出,连同守了大半辈子、等着传给香灯的家产一起,化为灰烬。招娣望着足以吞噬万物的火焰,抱着黑姐自言自语道,今后你就叫弟娃吧……那么想要弟弟,我就给你们一个弟弟。 她给自己也改了一个名字,叫谭宝禧,阿宝。没人当她是宝,然而只要她自己珍视,她就是要宠着自己一辈子。 爱需要人教导,恨与愤怒却可以无师自通。招娣死去了,借她的身还魂归来的,是全新的阿宝。招娣想了十五年,想不出未来,阿宝只需要一夜便如梦初醒,——她想掌握自己,她想再也不为任何旁人而活。 不需要追问与诘难的随波逐流的人其实可以非常容易地渡过一生。可她不,她要活得清醒,即使清醒会带来痛苦,而她终于知道痛苦意味活着。
第十五章 钟还没敲九下,盛明烨已经端坐在红木桌前开始处理公务。这是他的习惯,再过五分钟,等日光找到他桌上玻璃沙漏的左边,投出一道狭长阴影的时候,他会刚刚好读完每日军报,在需要他批复的文件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秒不差。他从这些不会被旁人在意的小细节里找回某种控制感。 他右手边有一大摞文件,面前摆着防布图,地图,军情图,左手边又是一大摞文件,两座小山中夹着一个盛中尉。杨海拿着第三摞文件搁到他桌前时忍不住调侃,“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老五啊,你说你这一天天的,是怎么做到看这么多不说人话的东西的?我光是翻两页都眼晕。” “别想偷懒。”盛明烨将左手边略作收拾,示意他在那里堆出新的山来,“明晚之前,七营的新兵计划必须给我。” 杨海痛苦地哀叹一声,“饶了我吧,昨天才写完四营的,你当我是神仙?” “你可比神仙能耐更大。”盛明烨道,“——大海哥。” “得了得了,这事要多久才过得去?”杨海把自己扔到离他不远的办公桌前,认命地拉开抽屉,开始翻找钢笔和印章,“盛老五,没看出来你也是个记仇的。” 他是少数几个还会叫盛明烨外号的人之一。杨海既不属于纯粹的官商子弟,也不隶在哪个帮派手底下,到处都有他的交情,却没人讲得清他的具体职业。他是刘局座同母异父的弟弟,若没有这个“同母异父”的前缀,他大抵就能过上真正醉生梦死、千金一掷的生活,和租界区里一群群的世家公子哥一样,等着过两年留洋镀一层金,回来接手父辈家业,延续并维持着上层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坚不可摧的阶级制度。然而他到底不姓刘,尽管靠着叫了十多年“哥哥”的情分,刘局座对他的胡作非为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宽容态度,他仍然十分清楚,这情分还比不上他跟每天早晨楼下卖油条的大妈的默契,起码他不用出声,就等得到一杯加双份糖的豆浆。 或许这就是他能和盛明烨混到一块儿去的原因。他们都有相似的地方,知道生活下布满千疮百孔裂痕,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当盛明烨第一次被熊哥引荐给他,跟他谈手下一批扣在码头仓库里的煤矿能走哪条线托收时,他敏锐地嗅到眼前人身上一股血和子弹硝烟交织的锐气。盛老五之所以叫盛老五,并不是因为他排行第五,而是在青帮与洪记的会谈上,洪记话事人洪天携两支三花口,身别东洋制造蟒皮弯刀,浩浩荡荡作鸿门宴赴局,趁白承父子尚在异国未归、几处堂口内部争权彼此防备的大好机会,意图一口吃下华南一块海上版图。盛明烨原本是守在门口防止巡捕房作乱帮外人士之一,听得房间内洪天妄言一出,摔杯为信,洪记走狗一拥而上,他急中生智,撕下窗帐床单浸入油桶,灌白磷当简陋手弹,熊熊烈火划过夜空,照亮他坚毅五官、一地断手断脚、洪天临死前不敢置信瞳孔。他那时已在军中就职,按理来讲不该再参与青帮任何活动。但盛明烨眼光长远,一口答应熊哥请求,刀尖舔血、枪口握风换一线更好生路。事后清扫战场,他手底收割人头数位列第五,前四位均和洪记马仔一同烧成灰烬,连同洪天宏伟计划一道埋进外滩河口乱葬岗,成为帮派斗争血腥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一朵水花。活下来的才是会最终决定河流走向的,不论是以何种方式。盛老五同他重情重义名号一并传开,他顺利借此同白承谈妥未来十年生意,从此货轮航线有他一杯羹,滚滚起航鸣笛声载着军火、器械、布匹和古董远下海平面之外,黄金、香料、丝绸与木材源源不断运回,铺垫在他脚下,让他踩着它们越走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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