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咳嗽通过骨头清晰地传到他的听觉神经,然后是一连串不断的咳嗽—— 方才断断续续的,模糊且遥远声音又来了,死过一回,又活回来那样: “他咳了!他是不是肺炎又犯了!” “赵先生别担心,赵太太醒过来就没事了,其他的都好控制。” 赵二意识模模糊糊的,想睁开眼睛看看是哪个女人在和赵牧说话,但刚抬眼皮,眼前就花了一片。 他太疲倦了,还是先睡一觉吧。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累呢? 累到他想深睡一百万年,甚至更久。 —
第二十四章 赵二刚一醒过来,就发现了奇怪。 他睡觉之前窗外明明还都是白雪,怎么一睁开眼睛,落地窗外就换成错落有致的绵延苍翠了。 阳光片片悬落,晴意盛大且汹涌,涌得人的头脑发胀,他皱着眉,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手上打着点滴。 “赵太太,您终于醒了。昨天雨水了泡了太久,又咳又发烧都吓坏我们了。” 赵二懵懂地瞅着一个眉目柔和的女人伸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听声音,就是昨天和赵牧说话那个。 话音方落,赵二就应景地连咳了好几声。 他晕晕乎乎的,迷茫地把视线从她的眼睛挪到天花板,再辗转到床头的手工陶瓷灯,然后是床前的架起的一双腿。 赵二目光像款款的小溪水,倒流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牧双手抱胸,两腿交叠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辨不清情绪地定定看他,阳光斜插在他身后,撑开一树花的芬芳。 如果赵二没有摔进坑里,一定会惊异——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一个人怎么会有和二十几天前一模一样的眼神和表情。 但他摔进坑里了。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 赵二白着嘴唇抿出一个笑,正要开口,听到赵牧不留情面地呛他:“终于肯醒过来了?还以为你要睡成个植物人,什么都不做还要吃赵家一口粮。” 赵二咳嗽了一声,怯怯停住,不明所以地接下赵牧的刻薄。 赵牧好像很生气。 他许久没有被赵牧这么刻薄过了,不禁有点错愕,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听见赵牧继续扎刺:“怎么,一觉醒来还哑巴了?你不是挺能的吗?都敢跟我耍花招了。” 空气流动,赵二眨着眼睛,一下,两下,三下。 他把目光聚焦在赵牧脖子上白色的纱布一角,蹙眉含了四季,依次是春夏秋冬,春天农人除草生离离野火,夏天弄掉了落水孩童的一只鞋,秋天入仓的粮食还暗含水汽,冬天大雪压境时寻不见暖被窝的人。 他好难过,木木呆愣。 赵牧只以为他又在装傻充愣,嗤笑:“说不得了?现在真是会给我甩脸——” “赵先生。”阿良敏感地从赵二的异样神情看出了端倪,飞快出声拦下他即将出口的话,“您先别问这么多话,赵太太可能没怎么休息好。” 赵牧眼皮一撩,瞥着阿良弯腰去探赵二的额头,却被清醒过来的赵二警惕地别脸躲过。 赵牧神色微微一晃,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直起了腰背。 阿良不动声色换了目光,深沉且探究地盯着赵二的脸:“赵太太您怎么了?” 赵二防备地上下打量她,拔了点滴麻利溜下床,动作太急,脚刚陷在地毯里时眼前一黑。 赵牧眼疾手快地伸手捞住他,赵二便借力爬到他腿上坐着,连着咳了好几声。 赵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愣怔地任由自己用腿缠紧他的腰。 赵二挂在赵牧身上,心疼地摸了摸他脖子上的白色,要哭了:“哥哥,你脖子怎么受伤的?” 赵牧浑身僵住。 赵二偏头打量他,见伤口没有大碍,也不再追着问了,鼓着腮帮吹两下,用脑袋抵着他的下巴,回头指阿良:“还有,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关系?” 赵二娃娃似的翻来覆去地瞅着身上单薄的睡衣,真正莫名其妙:“最奇怪的是,怎么我一觉醒过来,冬天都变成夏天了?你好像还很生我的气?” 阿温端了枇杷叶煎了红糖的中药进门,药香盈室,赵牧看着赵二仰起的巴掌小脸,近乎贪婪地闻他身上春生夏长的生机勃勃。 明白了什么。 “现在怎么可能是两千零七年?” 赵二瞪大眼睛,差点咬到舌头,惊异地从床上弹起来。 慌忙夺过日历乱翻,赵二折腿歪在床边,确认了好几遍,“两千零七年,八月,八月,十二日。” 看手机,也是:两千零七年,八月,十二日。 看电脑,日期依然是:两千零七年,八月,十二日。 “两千零七年...?” 赵二赤脚踩在明式圈椅上,手撑着书桌,翻和同学来往的邮件,一连说了三遍,手指才轻轻地抠着桌面,长梦初醒一样回头看立在他身后的赵牧: “哥哥,居然真的已经是两年以后了?” 赵二失忆了。 他失去了两年的记忆—— 在他的世界,时间还停在两年前,他和赵牧的结婚纪念日,他们在法兰克福游荡,夜晚很长,岁月看不到尽头。 那天晚上他接到国内打来的赵湛平葬礼的通知电话,怕赵牧难过,只敢半夜在被洗手间里压着声音哭,但是哭着哭着,情绪愈加铺张,呜咽从牙齿间细碎地泄露。 不知哭了多久,头顶的灯刷地跌下一束雪白的光,像窗外乱琼碎玉,纷纷扬扬着寒冷。 赵牧捞起哭软了的赵二放在洗手台上,温柔地用拇指替他擦满脸的泪水:“怎么又哭成这样?” 赵二背歪在镜子上,抽抽嗒嗒地摇头。 “赵湛平死了,你就这么难过啊?”赵牧一边擦,冷硬地劝他:“傻瓜,只要是人都会死的,我也会——” 赵二白着脸,紧紧捂住赵牧的嘴巴,泪水又来势汹汹了。 赵牧脸上的寒意一软,就势亲了一下赵二的手掌心。 赵二烫得耳朵根子软,听见赵牧说:“你放心,我肯定会死在你后头的,给咱们俩选块合葬的好墓地。” “胡说什么!还在度蜜月呢!”赵二带着哭腔用左手打了赵牧一个嘴巴,眼泪颗颗分明。 “好啊,度蜜月这话可是你说的,那我要尝尝你这蜜甜是不甜。”赵牧微微地笑,压住他的手,凑过来温柔地亲吻他的发颤的眉眼,心底一声轻叹。 周亭书看见赵二乖顺地窝在赵牧怀里来周家医院时很是震惊,怎么一夜之间,两个人就冰释前嫌粘在一起了。 周亭书知道他们之间的颇多纠缠,也晓得这两个人如果要重新走回起点,不掉层皮是不行的。 春风万里断头路,白骨蓬蒿过指燃。 周亭书设想过万千种情杀案里的导火索,没有想到,故事开头——那个荒唐的谎言,居然成真了。 赵二的暂时性失忆让周家最资深的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因为后脑勺CT上一个米粒大小的暗影,他就站在了鬼门关的左边。 最巧的是,这段记忆,正遍布在他一生中枝桠横斜的两年。 不过枝桠折断了也没什么大碍,重新积点甜言,有心人在他心里的明镜画上几笔接天莲叶,入目便又是小荷两三,风过池花对影圆。 医学办公室,灯光白得强烈。 照着旁边精贵的仪器满是荒凉。 赵牧的声音很轻,也难得温和平静: “有没有一种方法,能确保他永远想不起来的。” 周亭书倏然抬头,神色凝重:“赵先生,那样会伤到赵太太的脑子,风险很大。” 赵牧手指抵着书桌,正在低头沉思,外头守着的阿温急切敲门:“赵先生,赵太太不见了。” 赵牧眼睛一撩,溢出点疯劲来。
第二十五章 赵二穿着病服,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到住院部十二楼,整个人都是懵乎乎的。 他失去了记忆,来周家医院做检查。 按说只是寻常逻辑,但不知道为什么,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乱晃,像混沌的蓝色,晃得他头晕眼花。 好像他在这里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是除了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要住院之外的一些事情。 会不会,就是被他忘记的那两年? 赵二停下步子,愣愣地想。 “赵太太?” 一个惊喜的女声爆在空气里时,赵二正看着越来越接近数字十二的电梯出神,一转头,看见一个护士小姑娘拿着本厚厚的病历朝他小跑过来,“赵太太您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对方打量他穿着检查身体专用的蓝色病号服,见怪不怪,问他:“您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赵二看着她糯白整齐的牙齿,纤细的眉眼,额头饱满,鼓着热情而陌生的气息,瞥了一眼她衣襟上别的工作牌,后退半步:“你认识我?” 对方眉上的笑容一晃,跌下半折来,有些奇怪:“赵太太您怎么了,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吗,您还送了我一......”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人拦了下来—— “小二。” 赵二回头,看见赵牧懒懒地立在他身后:“怎么跑到这里了?” 赵二凝神一忖,萌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哥哥,这个女孩子之前是不是认识我?” “她啊?”赵牧越过赵二看见小姑娘抠着病历的手指骨节突出,神色自若:“好像认识吧,对了,你之前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的院,就是她照顾的。” “是吗?”赵二偏头打量她,似乎是在努力回想什么:“我为什么会住那么久的院?” “你两个月前出了场不小的车祸,还伤到了额头。”赵牧把搭在他腰间的手随意一卷,赵二就整个嵌入了他的怀中。 拨开覆在额头上的自然卷,赵牧在那个粉红的疤痕上烙了一个吻。 赵二弯着眼睛摸额头,指尖真的有起伏的粗粝感,他都没有注意到:“真的?” “现在连我的话也不信了?”赵牧玩笑,掐了一把他的腰:“果然是人一生病,阎王都不怕,胆子就肥了。” 赵二笑着要躲他的手,赵牧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地从腰侧的病服下摆直接探了进去,撑出一片白来。 赵二挣不开,吓得直哆嗦,恨恨地嗔了他一眼。 赵牧收到他明码标价的拒绝,也不再为非作歹了。 姑娘看着赵牧从赵二衣服里退出来的手,瞥到赵二的脸,还有赵牧暗含警告的眼神,心领神会:“赵先生没哄您,赵太太您之前真的住了大半个月的院,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我太太失忆了。”赵牧代替赵二答。 赵二看了赵牧一眼,转向睁大眼睛的女人,甜甜地笑起来:“挺有趣的吧,像电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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