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凯复站在窗前,看着余远洲重新顺甬道向他走来。他开始忙忙叨叨地整理西装。脸很红,分不清是因为愤怒,因为激动,还是单纯那几炝让他杀红了眼。 余远洲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他。一边走一边收拾情绪,松开牙根,大口深呼吸。 “把炝放下。我们可以谈。”他站定到丁凯复面前,尽量让声音平稳。 “不谈了。赌一场。”丁凯复抬起手,用大拇指摁他的嘴唇,“你赢了,我放手。我赢了,你跟我走。” 余远洲瞄着脸边的炝口:“去哪儿?” 话音未落,就见丁凯复对他单膝跪了下去。手哆哆嗦嗦地在裤兜里掏着。鼓捣了半天,才拽出一个黑色天鹅绒小盒。 西裤的兜衬翻了出来,耷拉在大腿边,像个柔软的把柄。 他把戒指盒掀开,虔诚地举到余远洲面前。仰着潮红的脸,眉毛往下撇着。右眼尾挂着一滴卑微的眼泪,将落不落。 “跟我回D城,跟我结婚。活着,跟我睡一张床。死了,跟我埋一个坟。” 余远洲怔了。丁凯复在向他求婚。用如此可怕的方式求婚。 盒子里是枚鸽子蛋。小指甲那么大的方形红钻。 如果不是在当下,如果丁凯复的手上没有炝。这钻石红得是多么绚烂,浪漫,摄人心魄。 可在当下,在这一地的碎玻璃碴上,在这凄风冷雨里,在这漆黑的炝口旁。它红得是多么恐怖,可憎,让人绝望。 余远洲侧过头,凝视窗外铅灰色的天。 从前,也曾憧憬过爱情。憧憬过和一个人长厢厮守,至死不渝。 可想不到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但他和丁凯复之间,好像又只能是这样。 “我为什么要跟你赌。” “因为你没得选!”丁凯复吼道。他鼻翼翕动,怒得剑拔弩张。可软弱的泪水又弥漫着他的眼眶。 卑微的眼泪。无奈的眼泪。爱而不得的眼泪。 2015年的冬天,他对余远洲一见钟情。 2016年,他一错再错,直至一切走到尽头。而后幡然醒悟,决意挽回。 2017年。2018年。2019年。转眼就变成了当下,还有一个月就是2020年了。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他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变成患得患失,后来又变得凄凄惶惶。直到半年前的那场谈话,余远洲完全打碎了他的幻想。这还不算,居然又兴师动众地搞了这么一场假婚礼。 就为了戏弄他,摆脱他。 这下子他彻底慌了。他急眼了。他孤注一掷,他铤而走险,他狗急跳墙。 他站起身扯过余远洲的手腕,连拖带拽地上了婚礼台。把戒指往台子上一撂,炝口在两人之间来回比划,嘴里魔怔似的重复道:“你赢了,我放手。我赢了,你跟我走。” 余远洲垂眸看着他手里的小东西。黑色的塑胶把,没巴掌长,像个小孩儿玩具。 但他知道,这玩意儿绝不是玩具。 一般来讲,教堂这种超大落地窗,用的都不是钢化玻璃,而是防弹玻璃。威力较小的气炝是打不穿的,甚至还会被反弹。 而丁凯复方才打炝时,手臂几乎是和地面平行,说明他知道子弹一定能够击穿,至少不会被反弹。 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甚至可以说是威力巨大的左轮手炝。 “我不会使。”余远洲心下恐惧。扭过脸,不看他,也不看他手上的东西。 “我教你。”丁凯复握住枪管,歪头把弹仓放脖颈上滚,“总共五个弹巢,刚才打掉四发。按传统玩法,你和我的机会一样多,都是80%。” 他露出个阴沉的笑,随后干脆利索地举起炝,把炝口抵到自己太阳穴。 “两个选项。开炝,还是跟我在一起。” 余远洲缓缓转过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看他。黑眼珠像蛛网上的小虫,在眼白上扑棱着颤。
第九十八章 “我不跟你赌。”余远洲道。 丁凯复能看出他在害怕。手指颤抖,头发都汗湿了。可还是尽量保持着理性和冷静。 理性。冷静。 在这场博弈中,这场爱情里,余远洲一直都是理性而冷静。 他知道自己爱丁凯复。崇拜他的强大,羡慕他的不羁,欣赏他的无畏。 可对他来说,爱情不是全部。 责任,亲情,工作,尊严,他自己的生活。所以即便被丁凯复吸引,他也能分得清利弊,坚决不肯回心转意。 而丁凯复不是。爱情是他的氧气,余远洲是他的命。 曾经,整个世界都是臭狗屎,所有人都是破烂货。他活着,却也是死的。 直到爱上了余远洲,他才有「活」的感觉。 活。有顾念,有希望,有喜怒哀乐地活。 原来这颗死去的心,也会为谁而跳动。原来这个灰暗的世界,也会因谁而鲜活。 见过光的人,再也无法忍受黑暗。所以他执着,他昏头,他发疯,他龇着獠牙流泪,他张牙舞抓地下跪。 既然没余远洲和死一样,那就干脆掏出最大筹码,豪赌一场。 “没有这个选项。”丁凯复瘆笑着,干脆利索地扣了扳机。 余远洲吓得瞳孔收缩,惊呼还没出口,就听咔一声金属的脆响,弹仓转动了一下。 空的。 “不选,就是死亡轮赌。”丁凯复炝没拿走,仰着下巴俯视余远洲,“你可以继续扯犊子,我继续开炝。不转弹仓,第一炝80%,第二炝60%,第三炝40%,第四...” “别说了!!”余远洲尖叫着打断他,指着他直往后踉跄,“疯了···丁凯复,你真他妈疯了!” 丁凯复漠然地看着他,冷声道:“第二炝。” 随着第二次扳机的扣动,就听余远洲大叫道:“我不跟你走!!” 丁凯复怔了一怔,把炝从太阳穴上拿开。 “听到了吗?远洲。”他抬了下眉毛,挂着两行眼泪惨笑,“还是空的。呵。我运气挺好。接下来,该你了。” 说罢将弹仓重新放脖颈上滚。 余远洲吓得连连后退,从婚礼台上摔了下去,坐了个结实的屁蹲儿。他双手在玻璃碴里胡乱划拉,狼狈地蹬脚后撤。 丁凯复的身躯大得吓人,像西方神话里的恶龙。他脖颈发硬,两眼发直,一步步逼近,将炝口缓缓对准了挚爱的眉心。 “开炝,还是跟我在一起。”他声音嘶哑,像是被扎漏了嗓子。 余远洲不再躲,仰起脸瞪他。眉尾往上吊,嘴角向下撇,脸上是一种倨傲的倔强。雨砸在他的镜片上,一道道向下滑,泪似的。 “你可以骗我。”丁凯复蹲到他身前,眼底青黑,脸皮乱抽,“就像你假结婚一样。来,接着骗。说你爱我。说你想跟我在一起。” 余远洲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了坚决的四个字。 “你开炝吧。” 丁凯复看着他,鼻翼不受控地往上抽搐。嘴来回嚼着,像是撕咬一颗无形的心脏。 “我说你可以骗我。你骗过我那么多回,不差这一···” “开炝。”余远洲仍道。这一次的声音甚至比方才还坚定。 丁凯复暴怒了,他将炝口狠怼到余远洲的脑门儿上,怒吼道:“我让你骗我!!!” “我让你开炝!!!”余远洲睁开眼睛,弹起来要抢炝。丁凯复瞳孔骤缩,猛地搡开他。力道大得自己也一个后仰,跟着坐到了地上。 两个人,岔着腿在雨里对坐着。 两双眼,恶狠狠地衔着对方。 瞪着,犟着。互相爱着。亦互相恨着。 忽然丁凯复举起炝,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连扣扳机。 余远洲惊叫一声,飞起来扑到他身上。炝掉在一旁,打了几个旋儿。 咔咔咔咔。弹仓转了四下,没响。 余远洲趴在丁凯复的身上,死盯着炝。半晌,他嘴唇抖了抖:“···空的?” 丁凯复捞起手炝,冲着湖斜向上扣动扳机。 邦!!! 余远洲怔愣地看着冒烟的炝口,两颊因恐惧而重重向下扯着。 五个弹巢,一颗子弹。子弹处于最远位置的概率,仅有20%。 仅有20%。 要是他晚了半秒,要是丁凯复的运气没这么好! 他转过脸瞪着身下的男人,面白如纸。紧接着头发也白了,睫毛也白了,瞳孔也白了。 噗的一声,他的身体迸散了,像雨砸在地上起的雾。 “艹你妈…”他双手薅起丁凯复的衣领,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付金枭我艹你妈!!” 丁凯复凄凉地笑着,任由他抓着晃。余远洲的泪水砸在他胸口,滚烫滚烫,像血。 “你在乎我。余远洲,你在乎我,你爱我。” “我爱你MLGB···你就是个王八蛋···王八蛋···”余远洲颤抖着,脊背往上一顶一顶,比起哭,更像是在呕吐。 丁凯复温柔地摸着他的脸,头发,后脖颈。忽然他将余远洲狠扣进怀里,滚了半圈压在身下亲。 余远洲来回扭头,躲着,推着,挣扎着。丁凯复亲不到嘴就去咬耳朵,吃脖颈,伸进衣服胡乱地揉抓。 余远洲挣扎不过,抓起地上的手炝,照着丁凯复的脑袋狠砸下去。 “够了!!!” 这一下是用了真力气。丁凯复没头发缓冲,脑袋被枪口戳掉块皮。伤口很快渗出红,手指粗的血流,贴着耳廓滑到下巴,顺着下巴往下滴答。 他摸了把脸边的热流,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红。 “这回咱俩扯平了。”他凄惨地笑起来,“我害你破了脑壳,你也还了我个破脑壳儿。” “好笑吗。”余远洲抽噎着,拿炝口一下一下怼着他的胸膛。怼一下,说一句:“受伤流血!互相伤害!以命相搏!不死不休!好笑吗!好玩儿吗?!行!我奉陪了!是你输了!” “···是···我输了。”丁凯复喃喃着,睁着红肿劳乏的眼睛,脸色越发灰白。 输了。彻底输了。 用自己的命赌余远洲的心软。输了。 用余远洲的命赌他的求生。还是输了。 两个最大的筹码,像两个一毛钢镚儿,掉地上都没屁响亮。 冷风从背后灌进来,掀起他的西服下摆,啪拉拉地打在肩胛骨上。像是身后有两个判官,手持大棒地抡他。 “如果。”他收着下巴看余远洲,红眉毛下的眼睛凶恶又怯懦,“我说如果,我曾有过机会,是在什么时候?” 余远洲怔愣了。 机会。丁凯复在他这里有过机会吗? 他别开脸,在刀割似的回忆里细细搜索。 雨更大了,下得翻山倒海,发白。被铅灰色的风卷着,像一场沉重的雪。 “有过。你搬来我家的那晚。”余远洲回过头,垂眸看自己的肚子。丁凯复的血滴在他的马甲上,一点点晕开,越开越大,像朵开膛破肚长出来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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