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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专心盯着床板，好像在格物，非要盯出一个道理来，无暇听他说话似的。他又按着他的胸口，说：“我问你呢，你的心在谁身上？” 还是不说话，不过倒是垂眼看他了。哑情人也有哑情人的长处，一个眼神看得他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就在这时他听见他说，你。 他带笑追问：“我什么？” “你身上。” “你的心在我身上？” 情话没说两句，他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又完事了。那人狼狈地退出来，他问：“你他妈又丢里面了？”又命令他赶紧起来，然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着手给自己收拾。那人满头满脸是汗，被他这么一说，人前那副傲慢模样都不见了，像个东家回了国，自己又被解雇了的德国工人。 不过他倒是给他的嘴找了些好用途。因为内先生虽说手脚挺笨，嘴唇却不笨，舌头也不笨。说起一种别的话来，倒是咂然有声。不过这人总是忍不住要哼哼，眼神也茫然得很，他又总在上面，显得好像是他在诱奸处子一般，有几次他索性就软耷耷了。还不如就并排睡在床上，美国人躺着，他趴着，下巴枕在胳膊上，随便说些什么话。其实也都是他在讲。说到几年前有一回，苏镜山约城中商会开座谈会，借用了一所女校作开会地点，他去帮忙布置。女学生们都怕这班当兵的，他本以为会遭许多白眼，哪知道回去以后，竟然收到一封情书，是某位作风很大胆的女学生写的。他说着，不知怎地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这件事儿，我可没跟别的人说起过。你是第一个。” 他还记得那信中称他翩翩少年军官，十分令她倾倒。读得他面红耳赤。他当然是看看就算了，因为要是图那一时快活，让她失身于他，她的爹可是要把他扭送警局的。 他想了一想，忽然支起身，凑到他面前，琢磨道：“你这算不算是，失身于我？” 那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猜他没听懂，戳了戳他的脸。那人却不避开，反倒看着他笑。他笑起来，眼里好像带有许多柔情似的。他忽然觉得，他原先看不顺眼的地方，现在竟然也动人了起来。也许是因为灯光照得暗，朦朦胧胧的。他竟觉得他和中国人的长相，其实也没有那么的不同。 半干半湿的皮肤又黏腻又冷，贴在一起，更好像粘住了一般。内先生问他的“第一个人”。他说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同学带他去的。“一个出来卖的。”他那时喜欢她，总去找她。觉得自己那样才是有本事，因为十几岁的男孩子里，有的“和人到不了一起去，” 那是要让女人瞧不起的。 内先生问，到不了一起去是什么意思。他就笑了，说他和他刚才就到一起去了。 他说自己爱玩。别的人玩，他也跟着玩。男人，女人，他都玩，喜欢美人。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及时行乐，是很难的。他只管说，内先生只管安静地听着。他说得睡眼惺忪，甚至还说起了他求而不能得的、苏镜山的那位少妾。他知道他不会把这些话说到别处去。谁会去听一个外国佬讲的话呢？但是内先生还没听够，他要听的不是这个人。他在后背上感觉到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好像他容易碰坏一样。他觉得有些发痒，但没把他的手挪开，就让它搁在那儿。 然后他说到了那个唱戏的，轻描淡写，没说全。只说他初见那人的时候，台上唱着《战太平》。 这时那人忽然问他，结婚？ 婚约？未婚妻？你要结婚吗？他听了后便哑然。过了半晌才跟他说，老家有一个未婚妻，不过还没有办手续。 她是谁？ 没见过，我不认识。我没得选。礼教，家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是孝子，他没得选，只能娶了她。要是退了婚，她就没有脸面见人了。 他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有了未婚妻，还可以玩？“因为我是男子。” 末了他又为自己开脱道：“因为天下的男子都是这样。” 黄裕馨前来请示，说阎县南市街居民俞孟猷，年四十岁，到知事府控诉，称二连一排军士石君涵勾引其妾，已致其被奸怀孕。他过去时，只见那位俞孟猷拽着自己姨太太的胳膊，拿一张手巾擦汗。那女人一脸极不情愿。而那个犯事的石君涵，刚从军营里被唤上来，看见这等场面，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姓俞的说，石君涵将小妾拐至旅馆奸宿，已有数月之久。他平日对小妾视若掌珠，从不多过问她的行踪，要不是邻人点拨，至今仍蒙在鼓里。越说越气，对晏甫良道：“请军队一定重办！” 晏甫良看了一眼那犯事的石君涵，生得颇清秀，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让黄裕馨去给他们录供词。再见到时，那一双通奸的男女，脸上已俱是泪痕。只有那俞孟猷急不可耐，问晏营长打算怎么判。他说：“诱奸有夫之妇，不守军纪，解送团部。”又对黄裕馨说：“连长排长各记过一次。” 把那个倒霉情郎解下去了，做丈夫的扭过头，看了眼那人背影，回头问：“这送上去了，够他坐多久的大牢？” 他回道：“诱奸民妇之罪，少说也要他判个半年徒刑。” 结果那位俞老爷还嫌不够解气，指着女人说：“小妾的肚子——” 晏甫良打断他：“你又知道不是你的？”见那姓俞的支吾，又问：“要不我判他俩游街？” 做丈夫的到底还是在乎颜面，连说倒也不必如此声张，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晏甫良又问他要不要休妾，答曰毕竟舍不得。晏营长便开始和稀泥，劝他想开一点：是俞老爷的，自然皆大欢喜；不是俞老爷的，也没有办法，不如索性戴好绿头巾，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说得俞孟猷胸闷气紧，骂起自己的妾来。那位姨太太心头也油煎刀割一般，哭出一对肿眼泡。晏甫良坐在那里，听两人一骂一哭，响彻云霄，天气又热，觉得仿佛身处人间炼狱，不禁直翻白眼。最后实在受不了，命令俞老爷把姨太太领回家去，今后严加管束，没事不要再来了。 好容易把这人打发走，他身心俱疲，责备黄裕馨道：“这点屁事也要老子管，下回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他近来愈发觉得军中人心浮躁。不仅各项职务都有懈怠，日前更有五人结队开小差，乘夜逃跑，至临县某商户家中，劫走现洋千元，开枪杀死家主，被该地保卫团逮捕送回。受审后，供称军饷无以接济，困苦异常，故而产生打家劫舍念头。晏甫良再次上书军饷困难，报称由地方垫付，已有半年，不可再撑。却只得到就地枪毙五人的指令，军饷问题，一词未置。 而他欲将鞠雄才罗金贵等人强暴谢葱子一事上报时，营中更大起波澜。有些人传一些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的轻佻话，说这是军官间争风吃醋，把他压得名节上矮一头。又不知受何人鼓动，排长以上军官联名上书，劝他不要因此事处罚营附。他一看到那密密麻麻按着红指印的请愿书，便大发雷霆，恨不得马上全部拖出去打一顿。一是恼火他们竟敢忤逆官长命令，二来也嫉妒鞠雄才得人心。黄裕馨也劝他，说他手下军官犯事，也是他的失职，就是为自己着想，也何必较真。最后只得罚饷了事。只不过没罚鞠雄才，他心有不甘；而不罚罗金贵，又确确实实是出于他的私心，要包庇自己兄弟。可是谢葱子偏不肯善罢甘休，非要他把他们全部解到司令部去，要革除军阶官职，定他们的罪不可。他知道这事办不到，因此这一阵子都不愿见她。 有一日，他忽然得知有人在阎县大派传单，标题为《陆军第五混成旅第二团四营军官轮奸民女》，此女“频频受辱，屈愤无告。官长视若无睹，践踏国法，玷污共和”云云。 他读得心头火起，又怒又惧，连忙把人拘起来，威胁要把他打成“乱党”。那人当即供称自己受人指使。他便叫黄裕馨去查，顺藤摸瓜，把幕后主使带来。没多时就把人抓到了。门一开，外头赫然站着花国副总统。 谢小姐刚从烟榻上被揪起来，手里还拿着烟枪吞云吐雾，因为正在瘾头上，故而胆大包天，竟然单手叉腰，分腿站着，显出一种男子的流氓姿态来。他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不知死活！到处宣扬你那丑事！你要再敢鼓惑扰乱地方，我就把你抓起来！” 谢葱子却笑道：“好笑，你抓就是了，还要和我商量么？”见他跳脚不已，反倒得意洋洋，说要是他还是不愿出头，她就亲自去告，请示他上峰，让他也连带着跑不了。 他闻言冷笑一声，好像被逗乐了似的，说：“你去告。我看你见得了谁的面。” 她一愣，然后不知怎地，忽然发起狠来，拿烟枪往他身上猛地打过去，打得他不禁吃痛一声。一边打，一边口中骂道：“你与他们一丘之貉！老娘是瞎了眼，才以为你会为我出头的！”他两下将她手腕捉住，她拼死命想挣脱，却使不上劲，只得又蹬又摔，披头散发，浑似她刚从上海被绑回来时一般。她说那是什么滋味，真是不如死了算了。又哭诉那个香桂楼的月月红，选举舞弊，贿赂主办方佛徒联合会，抢了她的花国大总统之位，如今在上海的白宫里，发号施令，风光无比。而她却落魄在这一泡污的地方，被当兵的强脱裤子，好一个成王败寇的人间世界。他看她涕泗横流，心知是鸦片的劲儿上来了，又觉得好笑，渐渐就消了气，松了她的绑。 她将那两汪眼泪一收，说：“你也真是有意思。俞孟猷的小老婆在外边偷人，那是侬既有意，郎亦多情。你倒把人家辛辛苦苦找的姘头的给处置了。你手下的那几个畜生，是真的奸了我，你却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什么道理！” 他苦口婆心对她解释道：“那是看在人家丈夫的份上。再说处罚一个小兵，和处罚一个尉官，能是一样的么？”又想起来，问她在上海周旋多年，军政界的人物里，有没有几个相熟的。要是有他们出头，处罚哪个军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说完他便觉得自己说得不当了，因为她要是有这样的人，早就一个电报拍来，就像美国那领馆一样，哪里还轮得到要他来做主？她也说是认得一些，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去年大战后，这群人都早已失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干脆跟她摊开说：“你要是个正经人家里没出阁的，你家父母去告官，谁能不听？要是嫁了人的，你的夫家自然会替你去告。可你现在两头不沾，连你从前的老鸨头都不保你。你这个样子，像什么样？”劝她还是要嫁人。因为女子哪有不嫁人的，早晚要有一个依靠才行。她却说她还不想嫁人，还想读书呢。她说她这辈子是没有做大总统的希望了，想要去读一个四马路博士。他心想这鸦片真是害人不浅，劝她说：“你还是少抽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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