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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华棉

时间:2023-09-26 17:00:06  状态:完结  作者:Huoshao

  接下来的内容大多是在家里已经听过很多遍了的。永远不要去仇恨。总是要早一点起床,早一点开始工作,早一点干完活,这样剩下的时间就能归自己所有。不要吝啬,但也要对所花的钱有个概念,要知道自己的钱去了哪里。在信的最后,父亲写道:这封信是在9月2日投递出去的,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到达上海的领事馆。关于家里的情况,你母亲单独给你写了一些。生日快乐,我很遗憾不能在你的身边。

  信抵达上海的时候,他正在圣约瑟和人们一起庆祝中国的国庆节,把五色旗状的小纸片插在花盆里。上午的时候,学生们举着灯游行了一阵子,回到学校后又举办了一场茶会。人们对那面旗鞠躬三次,高喊“万岁”。除此之外,街上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发生。那个周末,他照例去市政公园里参加只向外国人开放的音乐会,几个在阿斯托利亚酒店里认识的冒险家们商量散场后去某个“马路”,在那里只要花一点钱,就能让中国女人解开裹脚布,让他们看看小脚。这个提议令他作呕。蚊子叮咬女士们的脚踝,乌鸦在英国绅士的白色亚麻西装上空投鸟粪。为了解决鸟粪问题,租界工部局出了一笔乌鸦的悬赏金,一群中国男孩靠捉乌鸦大赚了一笔。但悬赏活动很快就停止,因为人们发现乌鸦是男孩们养的。

  回到米尔斯家的下午总是很难熬。他从进门起,就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当那个女佣走后,他独自一人,如同住在真空里。他能隐约听见鸟叫和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还有淅淅沥沥的、仿佛总是滴不尽的檐角积水。他时常觉得燥热,想要走来走去,但疲倦又令他累得无法动弹。那汗水总是黏在身上的、中国南方的夏天。有时他站在天井里,仰头看着四面屋檐围起来的一角天。天气好的时候,那正方形是湛蓝的,令他几乎能够假想那是透过一个望远镜在看纽约州。然后他的手上又会被蚊子叮咬出几个大包。因为实在无法忍受,他已经允许米尔斯家的女佣给他点起蚊香了。

  他把打字机和草稿纸搬到厨房里,在那张吃饭的桌子上工作,因为那里凉快些。有时候,晚饭是豆腐,看上去就像浇了肉汁的棉花糖。吃过晚饭后,他一般会写试验备忘,然后看论文。煤油灯的光线令人昏昏欲睡,他怀念上海的电灯。

  除那以外,日子很无聊。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看得下诗歌了,并且有些后悔没有从上海多带一些可以看的东西下来。他将美国寄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仰面靠在椅背上抽烟的时候,他会幻想当他回到朴茨茅斯,或者康纳尔,当他的棉花成功了。《康奈尔太阳报》会刊登他的名字:N.B. 内特尔顿 (理科学士,23届),将于本周在百利厅演讲,主题“东方所需要什么,我们能提供什么”。他将烟从嘴上挪开,眯起眼,在烟雾中看见女人们硕大的帽子,男人们黑色的巴拿马帽,然后意识到那已经是几年前的风尚,他们现在大概不会这么穿了。那近在咫尺、但无法抵达的荣耀,苦闷的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有一个下小雨的夜晚,天气终于凉快了一些。他坐在厨房里,看统计学论文。他喜欢阎县的雨夜,因为人们往往不会在这种时候出门,所以他不会觉得自己的孤独是被世界所排斥的。就在那时他听见门口传来声音。他一开始以为那是雨水滴在水缸里。后来那声音时停时续,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他警惕地走到门口,隔着门问了一句。然后听见晏的声音。他打开门。军官侧身站在门外,穿着雨衣,低着头。

  看见门开了,晏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新剃了须,上面还沾有几滴雨水。

  “现在先生有空没有?”那人问。

  那是《华英指南》里的句子,他那天在他的房里读过的话。

  他几乎是立刻就笑了。“有空。”

  晏抖抖雨衣上的水,挂在门厅里,然后在地上使劲地蹭靴底。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房里收拾一下的,如果他早知道他要来的话。他匆忙爬上楼梯,到自己的房里,把相机包取出来。他的手指笨拙地翻动着箱子里的东西,然后他得停下来,消化一下狂喜。下楼时,他看见晏站在桌前,正歪着脑袋低头看他的草稿纸。

  这是啥?晏抬起头问他。

  方差分析。但他说的只是“算术”。他手忙脚乱,问晏要不要喝“茶”,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嘴角不要上扬得太明显。当他终于倒上水了后,他们在桌边坐下。军官的脸在煤油灯下显得蜡黄,颧骨高耸,眉毛浓密但杂乱。

  光线太暗了。他有些懊恼地发现自己的一大缺点就是,他会在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成一件事的时候,就轻率地作出承诺。他其实从未给人拍过正式的照片,能刊登在纪念册上的那种。他又不是一个开照相馆的。他把一张椅子挪到墙边,让晏坐在上面,然后将家里的所有煤油灯都拿过来,这样光线就能亮一些。当他帮晏调整姿势的时候,晏非常不自在,非常拘谨。但他信任他,任由他摆布。从正面直射过来的光凸显了晏嘴唇的纹路。军官的嘴唇发干,还有点起皮,不时会不由自主地伸舌去舔。

  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人的皮肤看不出明显的红晕,但他明白了,这就是晏脸红的方式。

  他把盖子拧开,上了卷新胶片,因为忙中出错,多上了一圈,浪费了一张胶片。然后他站在那里,低头透过取景器看着晏。

  因为低着头,晏看不到他的眼神,但他可以看到他。他透过取景器看过去,看见黑色的眼珠,黑色的短发,平缓的脸部线条,一张天真的、无知的男孩的脸。一张老成的男人的脸。他凝视着晏,逐渐感觉自己的呼吸正变得急促。士兵的眼睛,狠辣的长官的眼睛。杀手的眼睛。马德拉斯的神女的眼睛。上海街头盲人乞丐的眼睛。鸦片瘾君子的眼睛。法国明信片上受酷刑折磨的、濒死的拳民的眼睛。蜡黄色的面颊,旧金山码头苦力的面颊。他的辫子在哪里?肉感的嘴唇,《一千零一夜》里,谢赫拉莎德那能言善道的嘴唇。煽情的嘴唇,急于取悦的嘴唇。等待被拯救,又要杀人。天真,轻信,放荡,粗鄙。忠心耿耿,不可信任。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我也做不成。他抬起头,灯影投在那人的脸上,晏正在紧张地看着他。我是侍从大臣,一个适合给帝王公侯出游炫耀威风的人。过去一点,他示意道。晏不知所措地挪了挪。精明,细心而又慎微谨小。有时,的确,近乎荒唐可笑。有时,差不多是个丑角。

  他感觉自己在进行一种不合法的偷窥,仿佛天主教的神父透过告解室的纱屏偷看迷人的罪人。这时晏忽然猛地站了起来,而他还没来得及按下快门。他吓了一跳。军官示意他今天先不拍了,因为他没穿他最好的军服,没佩戴勋章,也没带马刀,他的头发还被雨水弄湿了。晏从桌子上随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往门口走去。他匆忙放下相机,然后跟了过去。

  晏正在门口迅速披上雨衣,回避着他的目光。这时他才发现晏没有带任何照明用具。他帮他打开门,晏走出门外,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用眼神示意他:他走了。他站在门口,费力地辨认晏的背影。石板像蒙了一层清漆,墙壁斑驳,长满青苔,是他在这一带已经见惯的景致。有扇纸糊着的木窗后有一盏橘黄色的灯,像快要烧尽的煤油灯中的一点微小火苗。没过多久,那黄色的光就变得愈发微弱,仿佛被夜云遮掩住的月亮。

  他那晚没能睡着,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有可能在哪里让晏感到不快。他确定自己让晏感到不快了。是因为他指挥他应该怎么为镜头摆姿势吗?还是因为他一开始给他倒的是白开水?

  在那之后,他依然和晏在试验田边上聊天,但彼此都没有提拍照的事,仿佛那并不存在。天气晴朗后,他去教堂里帮忙,种一些花草,然后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他收到了一封电报,拿去给张牧师,让他帮他翻译。他得知米尔斯在攀登庐山时摔伤了腿,只能在山脚休息,但并无大碍。不久后医生的信也来了。“你不加入我们是对的,”米尔斯幽怨地写道。“我现在只能坐在椅子上,忍受米尔斯小姐的喋喋不休。明年我们应该去北戴河。”

  附在信中的是一张签了名的照片,米尔斯坐在窗边,和弗吉尼亚一起下棋。浅色的窗帘被风掀起,使观者都仿佛能感到一阵畅快的凉意。他贪婪地把信读了几遍。他想念英语,想念置身于自己的人当中。他想念米尔斯太太的土豆泥。

  随后他和张牧师敲定了去美华女中观光的人选。裹了脚的女人不适合长途跋涉,因此这一条就能筛选掉大部分的年长女人。然而想象一下那场面——二十个中国小女孩,一个成年的美国男人,从阎县去罪恶的大都市上海,听上去就像一则拐卖新闻的开篇。果然,张牧师在本地的教民中费劲口舌,最后只有十个女孩的父母愿意她们去参加免费观光。正当他们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车带着阿比盖尔过来了。这位农夫听说了他们受到的挫折,决定让他的女儿为他们捧场。阿比盖尔最近正在一户本地的人家做保姆,但那户人家愿意通融,给她放两天的假。

  做父亲的把女儿往前一推。女孩的身体晃了一下才站住。她的刘海已经长得遮住了眼睛,袖子很短,露出大部分手肘来。他让张牧师帮忙问她,愿不愿意到上海去。虽然现在的情况是,她显然只是她父亲拿去做的一个“人情”。她点了好几个头。

  在因暑热而难以入睡的夜晚,他听着窗外的知了的声音,只得把煤气灯点起来,坐在床头,看所有手头上能看的东西。《华英指南》,美国的来信,甚至卡丽的信。他赤裸着身体坐在那里,汗黏在脖子上,仿佛置身于一场儿时发烧时的梦境。他想念母亲。他有时会恍恍惚惚看见她还年轻时的模样,而那时他也还是个孩子。他梦见她在照顾他。她口吃的,内向的第二个儿子。你出生的那天,你的母亲难产。父亲在他生日给他的那封信里写道。她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才让你来到这世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夜里听到女人的尖叫。但是在白天,没有人提起午夜的声音。阎县沉默地吸收着那惨叫,像海绵将水汲入体内。他从床上爬起身,去楼下天井里的水缸前,将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时候到了,内特。他看见父亲的形象出现在黑暗里。父亲陷在扶手椅里,看着地板,说:时候到了,既然你已经听到了上帝对你说话。然后是母亲的声音。“你知道那会很辛苦吗?”母亲说。“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他们怎么告诉你的?他们怎么会让你去?”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在纽约的那天,他在教会秘书的办公桌前说过的话。福音布道的热情……不能是见好才上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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