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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华棉

时间:2023-09-26 17:00:06  状态:完结  作者:Huoshao

  来阎县这么久,各个乡绅屋里都不知作客几回了,他倒还真没去过米医师家里。别说在阎县,就是以前,他也没见过洋人房里长什么样。因此他也乐得进去喝碗茶。这房子是临街的,所以一进去便是个厅堂,像店铺一样。往里边走,中间有个天井,和中国房子别无二致。但屋内陈设,却大不相同。摆的有中国家伙,也有外国家伙,尤其是一张长沙发,里面填了东西,坐上去十分和软,还摆了两三个圆形绣枕,都是缎子做的。边上是一张很大的中式木桌,铺了桌布,上面有几个吃饭的盘子还没收。靠墙有几个大的柜子,安了玻璃门,看样子也是外国运来的,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盘子。还有一个半圆形半桌,靠墙摆着,上面放了一尊黄绿色的宝塔,却又看不出是在供什么东西。不过总体来说,这房子还是很时髦阔气的。

  他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茶,米医师便出去指挥人搬东西,让他自己各处随便转转。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来招呼他,他便起来到处看,看见有一条楼梯,就往上走,原来上面是卧房。其中一间的门开着,他便探了个头进去看。见里面没人,又壮着胆往里走了几步。房里收拾得很干净,家具不多,窗户临街开着,挂着白色窗帘。窗户下边是张写字台,上面有草稿纸,铅笔,尺子,墨水瓶,纸夹,还有一台打字机。旁边挨着摆着一张木椅,上面堆着一些书。他心想,这就是外国人晚上睡觉的地方,和中国人的一个样。还拿葫芦形的帘勾,把蚊帐挂了起来呢。

  还没看几眼,身后忽然传来三步并做两步上楼的脚步声。他还没来得及退出房里,就看见内先生头发凌乱,微微喘着气,正站在门口。

  他张皇失措地和他对视,竟觉得自己像是在租界里头犯了事,被外国捕头逮到了。

  内先生没问他在他房里做什么,只是把椅子上的书搬到桌上,示意他坐。他只好往窗边的椅子上一坐,把军帽取下来,满额头是汗。那人自己也往写字台前一坐,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低头塞进自己嘴里,用唇抿着,但半天忘了点火。这时外头儿童又一阵高声叫闹,他本就有些心烦意乱,便看了看窗外,说:

  “跑来跑去,实在讨厌。”

  结果那人以为他嫌吵,竟然起身把门窗都关上了。这下屋子里是安静了,两个人却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起来。美国人猛地想起还没给他递烟,又把烟盒掏出来,从写字台上拿了一盒自来火。把烟抽上了,才稍稍自在些。他今天不知何故,变得不会说话起来,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

  “你好吗?”

  那人对他说:“脱你的衣服。”

  他顿时愣住,浑身热血都冲上脑门,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他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嘴里也发干,眼睛四处看,恨不得手边马上有杯水喝。不过他到底是行伍中人,又一向做的是指挥官,没那么容易乱了阵脚。总算平复了心情,勉强笑笑,对他半开玩笑说:“你这美国先生,好不正经。”

  那人听了,却皱起眉头来,问他:“哪里不正经?”

  “我向你问好,你却要脱我的衣服——”

  他恍然大悟:“难道是 ‘托你的福’?”

  那人懊恼地大叫了一声,立马连声说:“托你的福!托你的福!”又站起身来,在房里走来走去,伸手揉头发,揉得乱糟糟的,脸也涨得绯红。晏甫良看他拿两只手掌把脸一捂,仰天长啸的样子,着实想笑,却板着脸忍着。直到那人自己终于想开了,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额头,解嘲似地笑了起来,他才没崩住,大笑不已,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最后一边咳嗽,一边对内先生说:

  “托你的福,我不常有机会笑话外国人。”又说:“不像你们,常常能看我们的笑话。”

  他问他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些三脚猫中国话,那人示意他稍等,翻起书堆来。

  等着内先生找书的当儿,他也随手拿起一本书来,装模作样地读了几页,其实都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把书合上,拿着书脊往桌上轻轻磕了磕,一边心想:本国的那些智识分子,一天到晚关起门来读这些乱七八糟的洋书,你读法国的,我读美国的,你读这个斯,我读那个鸠,读完了还要写文章,教育看不懂洋文的国人,很有一番狐假虎威的架势。这时从里面掉落一张卡片出来,正面是一栋学校的礼堂,背面用很端庄的字写着:

  内教授 惠存

  恭贺圣诞 并颂新禧

  又看到桌上摆了许多相片,其中一张上面是个外国男人,侧着脸,穿一身军装,戴着军帽。美国人见他在端详,便说:“这是我的哥哥。”他点点头,说:“长得像。”看到肩章,说:“是军官,好像还是个少尉。”又问:“结婚了没有?”

  答曰已经结婚了。内先生又拿起别的相片给他看。这个是他的父母,这个是他的弟弟,这个是他的妹妹。那女孩儿抱着条长毛狗,还是个垂髫的小女郎呢。他拿着相框,心里想: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即便是洋人也是这样。便说:“我也有父母兄弟,一个姐姐,也都在老家。”可他又想:他们连一张相片也没有。

  美国人给他把一本厚厚的硬皮书递过来。一翻开,蚂蚁一般的西文里头,穿插着中文,原来是识字课本。他翻了几页,发现是从右往左翻开的。里面有人左往右、打横誊写了一些字,歪歪斜斜,好似刚开蒙的小孩写的: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这是他的,那是我的。

  翻了几页,空白处又有几行:

  人人都要死。

  救主早已替我们死。

  他上天享福去了。

  他抬头,看见那美国人早已不知从哪里拿了个青花瓷碗过来,把烟灰往里头点。他一低头,看见一句:

  牛一看见火车奶就吓没有了。

  便乐不可支,又咳嗽起来,问他:“这是你写的?”

  那人凑过来看。挨得太近,他连那张白脸上的细绒毛都看得很清楚。那人的眼睫毛一抖,忽然抬起来看他,他的心便猛地一跳,好似在做贼一般。他又仔细看那学字课本,发现学句读的时候,中文里断句用的圆圈,内先生都用一个“×”代替。那些“×”是拿铅笔写的,很秀气,谨小慎微地插进句子里边,活像土匪踩点的记号。有些字边上,还标注了阿拉伯数字。比如在那“买”字边上标着“3”,“卖”边上标着“4”。原来是声调。

  他一边看,一边挑剔他道:“你写的这个 ‘並’字,跟画了个房子似的。”

  美国人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晏甫良有时觉得,内先生听他说话,就像拿一个筛子去接细面粉,能接着多少是多少。

  总算把课本翻了一遍,他正色道:“你要是想学念书写字,为什么不好好读《左传》、《尚书》,要学这些呢?要是教的是这些玩意儿,我都能做你的先生了。”又跟他说:“说起来,我虽然没有读过你们那个什么学校,可念书,写字,用算盘算术这些,我都会。我们在军校里,也学过地理,化学的。我还学过一点日文,但是没学好。旧诗,要做,也能做。只是我嫌他们太迂了。”

  可他想起在军校时和同学们口占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某国居心真不良”,和“锄禾日当午,将军媚政府”之类的打油诗,又不由得心虚起来。旧学的底子,他没打扎实。不过他是武人,又不是书生,不必像那车校长之流一样,句句用典,说话像唱戏。他正打算把书还回去,美国人忽然对他说:“读。”

  “你要听我读?”

  “请。”

  他叹口气,把书翻开来。因为说了自己都能做美国人的先生,他便也摆出一点教书先生的架子来,清清嗓子,慢慢悠悠地把一篇课文读出声来:

  “中国人过海到外国去的,不多,外国人过海到中国来的,也不多。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有人说,外国人都是野人,不穿衣裳,吃生米。还有人说,是人头马身子。所以,后来有外国人到了中国,中国人看见他们的头发是黄的,脸是白的,穿的衣裳很紧,戴的帽子和中国帽子两样,一大半就害怕了,不敢和他们来往。也有造谣言说,外国人来挖眼,做千里镜,挖心做药,叫没有出过门的更害怕——”

  他对内先生说:“这说的不对,也不是人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人坐在椅子上,侧着身,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很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又好像嫌太热,腾出一只手,去把自己领子上的扣子解松。

  这个鬼天,是热得人心里发慌。他便往后翻了一页,读下去:

  “但是日久见人心,慢慢的,人就知道他们都是人,是吃熟饭,不吃生米的,也讲理。有一个姓戴的,叫戴德先生,住在浙江省杭州府,天天城里城外传教治病,人很和气,满心爱人,信任他的人就不少。得空,他们到他家里去,一面听他传教,一面问他,外国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山没有,有月亮,有太阳,有海有河没有……”

  在那句“满心爱人”边上,有人拿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又画了一条线,引到空白的地方,边上用西文写了一行字。他把书放到桌上,指着那里问内先生,那行话是什么意思。

  美国人把脑袋凑过来看。这人头顶额前的头发,打着卷儿,又轻又软,头一摆动,就好像会跳一样。他便很想摸摸看,但忍住了。内先生指了指自己,说:“给我的,我自己看。”原来那上面的话是美国人写给自己看的,不是什么要紧话。

  他就接着读:“他就把外国事情风俗都说给他们听。有一天,有一个人来说——”

  他看见下面写的是两个人说话,便想玩一些花样,像那些新剧家们演戏一样,于是拿腔拿调地说:“现在先生有空没有?”又压低声音,学道:“先生说:有空,请坐。”

  美国人便扬起嘴角,似乎是觉得好玩。他接着读道:“那人说:我来问一两件事,不知可以问得么?先生说:可以问得。那人说:前天我骑马,骑到山那边去,有一个做买卖的说,在外国,人会说话,但马、狗、鸡、驴子都不会叫。”

  他停了一停,故意问那人道:“先生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人笑道:“是假的。”

  他把书合上,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那人眼睛不眨,看着他。

  “你不说中国话,在上海是怎么过下来的?像那些当差的,拉车的,说不来洋文,你要是要坐车,怎么办?”

  那人说了句什么,他起初没听明白,叫他重复几遍,也不确信自己听对了,最后疑惑地问:“眼睛话,什么叫眼睛话?”

  内先生说:你看着我。他要他看着他。皱眉——那是不行的意思。眉毛抬得高高的,那是惊讶。只抬一边,不以为然的样子。一笑起来,他的眼尾骤然生出好多褶子。他的眼珠子太大,若有所思的时候,向上看,便露出下面眼白来,显得有几分无聊,又很多情。原来这就叫“眼睛话”。这人是很会说眼睛话,看得他都有点晕乎乎的了,嘴角也止不住要笑。回过神来后,他像哄小孩一样,把瞎话当正事说,一本正经地回道:“原来这就叫眼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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