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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华棉

时间:2023-09-26 17:00:06  状态:完结  作者:Huoshao

  晏甫良心里不忿:这有什么好拍的?阎县地方虽小,却也不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那宝台寺里,就有一座宝塔,巍峨庄严,其旁种有山茶花,是很好看的。只是外国人到了中国,往往就爱盯着丑态拍。他心里琢磨着,下回得把美国人带到宝台寺里去,叫他好好拍一拍那座塔。

  看罢了热闹,他在人丛中找内先生,却到处寻他不到。走进福音堂里,才发现那人坐在僻处的长椅上,正在换胶卷。天气渐热,美国人便穿上了白色夏装,头发也剪短了些,再加上他本就又高又大,看着比以前还要精神。晏甫良看那人忙着低头研究照相器,拿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在上面写着什么,以为他在忙,便在他身后也找了张凳子坐下。

  他来这里瞧什么热闹,他自己也不知道。黑狗死后没几日,陆军医院来电,报了小陈的死讯。他们在城中又是一番暗中盯梢,大查特查,结果查出家中私藏砒霜的,不下十余户,仿佛互通了声气似的。据本地人辩称,他们所藏的,乃是红砒,少量服食,有壮阳回春之效。唯过犹不及,才会致人死命。营里也有人说,上回黄衣会攻城,查获一批纸符,就是用红砒染就的,恐怕又是黄衣会那杨小妹作乱。只是如今小陈已死,没有对证,也无证据,这两桩毒案,不知从何查起,只能先作罢。近来唯一一件好事,就是上头下令,让他们派几个人去上海的衣庄里,把夏季军服领下来。他的军营里,也总算没那么臭气熏天了。

  福音堂里边就他们两个。他坐在那里,拿眼睛到处看,前面是个祭坛,上面有个十字架,还有些白蜡烛。又往旁边的墙上一看,只见上面拿黑漆刷了几个大字。他读道:

  “朋友——趁早——悔改。”

  话音未落,美国人就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他便对他笑道:“内先生,你要抽香蕉不?”

  那人听了,故意举起手掌遮住额头,又拿开,做出很羞愧的样子来,意思像是说:我很难为情了,不要拿我寻开心。外国人的头似乎格外小些,手掌一遮,脸就遮去大半了。晏甫良又说:“墙上写着这话,怎么好似审讯室一样。”又往另一边墙上看,上面写的是“神爱世人”四个字。

  他哼了一声,又发现美国人也和他一样,抬脸看那墙上的字。他指着那几个字,问他道:“你信这个?”

  那人很郑重地点点头。他想起从前在城里驻军,同城的还有些别军的部队,与他们不是一起的,不打仗的时候,就整日忙着偷运鸦片种子。因为他们的司令信教,所以那些兵一到周日,就得列队到福音堂里去做礼拜,还要唱歌。便问内先生:“你的神爱世人,是什么人都爱么?

  “是。”

  “好人坏人都爱吗?”

  “都爱。”

  内先生说中国话时,用的是一种含糊的语调,拖泥带水的,像是在犯懒一样。他的嗓音又比一般人要低沉一些,因而有时听起来,竟像是在脑海里敲磬一般。

  他听他这么说,便回道:“那你的这个神,真是不识好歹。”

  那人答非所问,只是指了一指那个十字架,对他说:“祂爱你。”

  他听来觉得实在好笑,便问:“他又不认识我,爱我做什么?”

  “祂认识。”

  “可我又不认识他。要是我不领他的情,不爱他呢?”

  美国人看着他的眼睛,说:“也爱。”

  “我不爱他,他也要爱我?”

  那人点头。

  他就被逗乐了:“那他这不是一厢情愿吗?”又说:“我不爱他,他还非要爱我,我可最怕被这种人缠上了。”

  这他倒是没有说假话,因为他几乎没去缠过谁,都是别人来缠他。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他缠不动的,他也就撤了,从不纠缠。他心想,一天到晚,爱来爱去的,这是来传什么风流神学?他对内先生说,依他看,他的神爱世人,就是像爱一个东西,爱一条狗一样的,见到什么都爱。那人又说神的爱宝贵,和人的不同。他就辩驳道:“人是没有神那样的力量,就好比说我,只能去爱一个两个的人,爱父母兄弟,爱妻儿,爱国族同胞,但是用的是真心。真心能分得出好坏,而且爱不到,也不去强求。人有真心,不稀罕什么神的爱。”

  不过内先生这回倒是不点头了,也没笑。他觉得,他要么是觉得他说得不对,要么是根本没听懂。

  天气热,他们坐在田地边上,眯着眼,互相借烟抽,有时轮流只抽一根。他问美国人说:“你每月能挣多少钱?”

  那人说:“我也不知刀。”又说这是“很难介决的文题”。

  他听了便笑。内先生问他笑什么。他低头拔面前的杂草,忍笑道:“不笑什么。”

  过了半晌,他还是没忍住,说:“你说中国话,不要用你的那个美国声音。”

  那人也笑,又着看他,特意说起他的洋文来,说得飞快。一说美国话,他那股洋人派头就又出来了,因为他在他本国的话里,是游刃有余的。

  内先生的中国话,有时说得像模像样的,他却听不懂是什么。有一回,那人说:“一辆气出。”他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一辆汽车”。又把“车站”说得像“处长”。不过他倒也不总是纠正他。他觉得洋人学说中国话,想必也是很不容易的,怕要是指出来了,会叫他没面子。

  只是有一次,内先生问他今年多大。他说二十五,周岁二十四。那人就问他说:

  “你什么时候升天?”

  他一时哑口无言,心想:这他娘的什么鬼话?猛地抽了口烟,琢磨半晌,才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要是升天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又还是气不过,骂道:“你这人好没有规矩,怎么能这样跟人说话?”

  美国人一脸无措,指着自己道:“我的升天是十月。”

  他一拍大腿:“你说的是 ‘生日’,还是 ‘升天’?”

  那人说,“天”和“日”,不是一样的么?他立即教训他道:“那你也不能把生日说成生天。”

  不过自那之后,他也没有顾虑了,干脆就当着美国人的面,学起了他说中文的调子,说:“我有一个古士,美国的宗统,是子机擦皮鞋的。”那人听明白了他是在嘲笑他,却不介意,反倒大笑起来。他看见他笑,又故意说他:“我笑你,你又笑什么?”

  那人微仰着头,垂着眼看他,唇边还带着刚才的笑意,对他说,你说的话,我听得懂些。他们的,我听不懂。

  他对他说:“那是因为我说的是国语,他们是南方人,说不来。”又说:“北方的人,就像我一样,都老实,也很有礼貌。”而南方的人风流潇洒,盛产才子佳人。他跟内先生说:“别说你听不懂南方人的话,就是我刚来的时候,和他们也语言不通。”南方人说“做”,北方人说“干”。南方人说“打”,北方人说“揍”。南方人说“吸烟”,北方人说“抽烟”。北方管当兵的叫“老总”,南方叫“副爷”。南方人嫌北方人身上有奇味,不过今日之军界,皆是奉直鲁晋的天下,北方人在军中易得重用,也是南方人羡慕不来的。

  那人似懂非懂,点头。他便问他说,你们美国,也分南方人和北方人么?

  他说分,他说他也是北方人。

  有时,他也教他几句中国话:“五色旗,”

  那人学道:“五色旗,”

  “没有边。”

  “没有边。”

  他又故意把“大总统”说成“大宗统”,那人也会意地笑起来,有样学样地说:“大宗统”。

  “做几天。”

  “做几天。”

  最后还不忘叮嘱他道:“你到了外头,可千万别说这是我教你的。”

  他时常觉得内先生在看他。哪怕是他没看内先生的时候,他在眼角余光里,也总瞥见那人目不转睛地在朝他看。好几次,他猛地别过脸,正巧逮住那人视线,然后两双眼睛便都飘忽起来,不作一处看了。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烟嘴都咬烂了,忽然听见内先生问他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回道:“鄙姓晏。”

  那人若有所思,说:“晏。”

  他继续抽烟。那人又问他叫什么,他觉得有点烦人,吐了口烟出来,使坏道:“不告诉你。”

  有一日他刚吃罢中饭,听说米医师家门口聚了一群人,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好像是梅先生又从上海下来了,带来了一辆洋车子,还有许多别的包裹。他走去主街上,果然见一群人袖手站着,围看一辆自行车。内先生穿一身黑色外国衣服,正很高兴地骑在上面兜圈。几个小孩子在边上,用本地土话喊:“高鼻子,耶稣,洋车子!”又跟在那美国人身后,一边跑,一边叫道:

  “自行车,没有腿,上面坐着王八子!”

  那美国人听不懂,只是冲他们笑,还拿手拨车铃,弄得铃铃响,逗他们玩。他们又叫:

  “自行车,没有腿,上面坐着王八子!”

  实在是很不像话。这时他看见一个外国女孩,剪着德国钢盔一样的短头发,外国裙子只到脚踝上方,穿长洋袜,是米医师的女儿。他见了她,叫了声:“米小姐,你好。”那小女孩却白他一眼,不理他,扭头就走。他讨了个没趣,心想她小小年纪,竟也懂得摆洋人那瞧不起人的架子。没走两步,又看见梅应虹就站在眼前。那大学生放了暑假,就全副中国绅士打扮,戴一顶外国帽子,穿一身青色长衫,走路时还要从开衩处把下摆捞上来一点,免得沾了泥土。梅应虹看见他,便捏起帽子顶,向他行礼。他也说:“梅先生好。”又问他今儿还来不来打勃立奇。

  梅应虹说,今儿没空打扑克。说到那自行车,原来是美国运来的。美国纽约市一位六十五岁的洛女士,在教会的账目簿上看见了内先生的照片,便决意送他一辆自行车。前几日刚到的上海,他就给内先生送来了,也顺便来看望看望他。而另有一箱东西,是差会每几月送一次的供给。正说着,那一车供给就来了,拿一个很大的木板条箱子装着,像装弹药的箱子似的。几个工人把箱子打开,将里头的东西搬进米医师家里。他也和别的人一起凑上去看。只见里面码了好多个红色圆筒罐子,上面画着一个洋人。梅应虹告诉他,这是美国的桂格麦片,外国人早上拿它煮粥吃。又有许多面粉,黄油,面包,甚至还有进口的砂糖。他问梅应虹,怎么连砂糖也要从外国买?那大学生说,本地的糖里头,有时有苍蝇腿,苍蝇翅膀。他心想,真是讲究,筛一筛不就行了么?

  他拿起一盒牙膏,正在在仔细看,这时米医师忽然从门口出来,身边贴着站着的,正是刚才那位傲慢的米小姐。米医师倒是很客气,问他说:“晏营长,你吃过了没有?”

  他说吃过了。米医师又问他吃了什么。他说营里中午煮了面,他吃了一碗。这时米医师忽然拿手拍了拍米小姐的肩膀,那小女孩便很不情愿地问他,要不要进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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