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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警报解除，阎县几乎立刻恢复了生机。商铺继续开门营业，逃走的居民们也连夜赶了回来，其中包括米尔斯太太和弗吉尼亚。但是晏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阎县的乡绅们决定凑一笔赈灾的钱，分发给难民们，让他们向西继续流浪。而晏营长坚持要求阎县打开城门，准许难民进城，将他们往南方遣走。他的理由是黄衣会盘踞在阎县西北的山区，如果任由大批难民往该方向活动，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会被黄衣会吸收为成员。但阎县的士绅们强烈要求将难民拒之城外；他们担心一旦让难民入城，也许就很难将他们再遣送出去。 在晏与阎县乡绅的过往交锋中，他一向占据上风。然而这一次，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意志坚定的对手。阎县乡绅们展示出了他们政治奇才的一面。他们通过私人和商业的关系，向阎县南方诸县的乡绅们通风报信，警告他们，如果阎县屈服于晏的要求，那么这群难民将大举南下，所有城镇都可能面临与阎县相似的命运。很快，一份有数百人签名（和指印）的请愿书被送到了晏营长的桌上，声称他们会与阎县共进退。乡绅们同时威胁道，如果晏固执己见，他们将拒绝继续缴纳赞助军费所用的税金，并且组队上省城请愿，甚至给他的团长、旅长发送电报施压。 而晏对此无牌可打。 据说军队的领导层在阎县也发生了激烈争执。晏恳求其他军官趁此机会剿灭盘踞本地的黄衣会。但其他军官感到上当受骗，拒绝了他的要求。有些人甚至认为，晏有意谎报情报，目的只是将军队骗过来剿匪。阎县绅士们也希望军队尽快离开，因为他们害怕要供养更多的人马。后来事情终于解决。难民们将会获得一笔钱，但不能进城。援兵们很快就会陆续回到自己原本的队伍里。阎县将恢复这场闹剧之前的状况。除了晏。虽然他发誓会查出谎报军情的人，并且重办，但他身为指挥官，本身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上头准许他保留现有的职务，但他被降级，从少校变成了上尉。 最后，人们决定用典型的中国方式来收场：请客吃饭。 “我惊讶吗？”内森一边打领带，一边对楼下的米尔斯喊道。“不，一点也不。” 因为这次要招待更高级别的军官，所以人们对场面进行了升级，盛大得堪比古罗马宴会。宅邸里有假山，凉棚，鹅卵石步道，花丛，迷人的亭子。桌上有切片的云南火腿，冷的烤鸡和烤鸭，猞猁，四川银耳，鲨鱼翅，马来亚的燕窝，海参，娃娃鱼，都用白镴器皿装着，甚至还有法国香槟。精致的陶瓷套杯里装着菊花茶，汤盛在一个巨大的瓜里面。“小心，不要把容器挖烂了。”在他用勺子舀厚实的果肉时，米尔斯提醒道。 他没有让米尔斯失望，果然把那个瓜挖破了。“哦，操，”他忙不迭道。“操。” 汤汁从漏洞里喷了出来，射到了那位最高级别军官的身上。宴会主人诚惶诚恐，把厨子从后厨里叫来，狠狠地教训了一番。那位姓车的校长对于这个场面有一番点评，听完后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露出了含糊不明的笑容，剩下三分之一露出显然是听到了黄色笑话的笑容。米尔斯告诉他，他也听不懂。但他猜自己拯救了晏。因为他似乎已经取代了军官，成为目前饭桌上最大的笑话。而且这个笑话很有趣，因为他看到晏也笑了。那阵子他很少看到那人笑。 那是一场很大的宴会，甚至有女眷参加，不过都在楼上的房间里。在宴会进程过半的时候，车校长过来告诉他，他最近受到米尔斯给他看的那幅《圣母领报图》的启发，写了一首新的诗，模仿的是9世纪一位昵称为“Fei-qing”的中国诗人的风格。大概内容如下： 浓密如云一样的头发展开在云母做成的屏风前，白色的百合花，仙鹤的羽毛，破晓前的光亮透过窗棂照进来。天边一轮残月映照着昨晚喝剩的酒，她慵懒地抬起手梳妆。 侍女送上远道而来的书信时，她正在往头上插满馥郁的鲜花。她的衣裙上有旧日留下的泪痕，面对镜子时她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有点不对劲，”他私下对米尔斯坦白道。“足以令人引起警觉的不对劲。” 但是除去这首将圣母描写成思春少妇的诗，宴会的其他部分是成功的。人们问他觉得今天的菜色怎么样，他会怎么向他的外国友人们描述他在这里的见闻。 “有一个美国人被收买了。”他回道。 他们似乎没有听出这个玩笑。“好吧，”他只好补充道。“我是说，非常好。” 当那个高级军官用挑逗的眼神看着他时，他终于明白晏当初看他的眼神并不是放荡。这群不守规矩的勇士们看人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在他们的眼中，所有人都是肆意打量的对象，就像战争面前所有人都不过是一团肉体一样。最后他搞清楚了这个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要和他玩猜拳游戏，但是这个游戏需要会中文。要不仅仅是说出数字，而且是以这个数字打头的吉利话。他显然玩不了。 晏忽然提出自己可以代替他。他很惊讶，而那位高级军官似乎有些扫兴，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于是他看见晏坐到了那个军官的位置旁，伸出手比画，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四季发财”。这一局晏输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个游戏的目的并不是猜拳，而是喝酒。 气温计里的水银攀升至一百以上。雨停了。被水浸泡的旧根霉烂，而新根复生。被淹浸的叶片萎脱，长出了新叶。棉田的生机很快便复原，比他预料的要快得多。被水浸泡过的棉苗根部有松动，所以他们疏松表土，在根部垒土。除草刻不容缓。有人告诉他，他可以雇佣一些临时工，每天提供一日三餐，工资日结，这样很快就能把活儿干完。但他坚持认为不应该让雇工们工作一整天，因为午后的体力必定会下降，与其让他们敷衍地工作十几个小时，不如高效地工作一上午。虽然如此，他的人为夏令时政策没有得到采纳。人们不愿意平白无故地把时钟拨快一个小时。 虽然地里并不是总有活儿要干，但他已经习惯了几乎每天都去看看。他也习惯了晏出现在他的试验田里。不知为何，军官出现在那里的场景令他心安，因为那就意味着局势平稳，近期没有需要关切的事发生。生活在不确定性中，晏是为数不多的参照物。这也是为什么当晏没有来的时候，他会有些焦虑，几乎一上午都没有心思工作，猜测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晏在中午的时候独自骑马过来了，消失了一阵，然后再次牵着马出现。那时他照例在那片荒地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看见晏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待在边上的树荫下。军官似乎并不喜欢和他手下的骑兵们在一起，好像也更没有理由去和那群雇工攀谈。他现在不应该叫他晏少校了。或许应该是晏上尉？他不知道。在那次荒诞的假警报之后，军官明显没有往日那么趾高气扬。 你要多忍耐一点。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你要多爱他们一点。 晏蹲在那里。和别的中国人一样，晏也喜欢蹲着。但对于长腿的美国人来说，蹲着太痛苦了。站着讲话也很奇怪。所以他宁愿让裤子粘上泥土，也要坐在地上。看见他坐下来，晏吃了一惊。他抽出烟盒，给晏递了一支烟。 军官接过了他的烟，让他给他点火，然后他们无声地抽了起来。也许他是可以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的。他一边抽，一边想。 孤独的士兵需要朋友。 虽然一开始有些笨拙，但他和晏很快发明了一种不用说话也能对话的方式：演哑剧。举起枪的手势很容易懂，点火的姿势加一声“砰”指的是开炮。晏会闭一只眼睛，然后做瞄准的姿势。 “来复枪。”他用英语说。“子弹——侦查？” 没有回复。 “那我就认为我猜对了。”他宣布道。 军官将右手拢成枪状，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把手指向上一扬，同时嘴里发出开枪的声音。 自杀。他想。还是被别人杀死？或许他只是在开玩笑。或许军官真的想死。“死了。”晏说。他的兵。他听清楚了几个字。他的兵死了。 有一次，他和晏共享了一支他从上海带来的马尼拉雪茄。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想要给晏留一点深刻印象，给他看一点他没看过的东西，他从没想过要在阎县抽雪茄。因为那似乎太不相宜了。雪茄应该属于邮轮头等舱的吸烟室，或者阿斯托利亚酒店的晚宴，而不是这个偏远的内陆小镇。他慢慢点燃雪茄底部，直到看到隐火在茄心烧出金边，然后递给晏。 军官似乎没有抽过雪茄。他接过来，有些无所适从地抽了一口，然后是仓促深长的第二口，令雪茄烧得猛烈起来。“哦，不，不，”他摇了摇头，将雪茄从晏的口中拿出来，令那人有些吃惊。 “等一等，”他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做了一个“等”的手势，在心里数着时间。晏对于这个装腔作势的等待仪式相当配合，不过当他看见军官那副认真的神态时，他忽然忍不住笑了。然后晏也笑了。他很快将视线挪开，“好了，”他说，把雪茄递还给晏。 晏皱着眉抽了好几口，然后示意他也应该抽几口。于是他接过来，放进嘴里。他马上发现晏咬了雪茄嘴。他的嘴唇感觉到了他留下的牙印。甜蜜的烟雾在他口中弥散，当他吐出烟圈时，就像在吹一个波提切利笔下春神的衣衫一般轻盈的肥皂泡。欣快感灌满他全身，也许与尼古丁无关。然后再将雪茄递给晏，看见他将他刚刚抽过的烟嘴放入唇间，他上唇有刚刚冒出来的青色胡茬。他耳廓上的痣，眉尾的细小伤疤，异域风情的肤色，还有那蒙古式的眼睛，在日光下呈现出深棕色的眼珠。他们缓慢地轮流抽那支雪茄，就像抽雪茄时应该做的那样。耐心，许多的耐心。 他们甚至找到了一种谈论局势的方式。连日晴天，地上很干燥，他找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地上画非常粗略的美国地图。“新奥尔良，”他用力画了一个“×”，“相当于广州。华盛顿，相当于北京。加利福尼亚、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甘肃，陕西。新英格兰——上海。“而你，”他思索片刻。“你就相当于——从伊利诺伊州去宾夕法尼亚州参军。” 他不确定晏明白了没有。因为出于直觉，他觉得晏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当军官看着他的时候，他觉得晏的兴趣在别的地方。晏显然很感兴趣，但并不是在美国地理上。 他试图教他说自己的名字。“内森。”他用英语说，指指自己，在地上刻出六个字母。N-A-T-H-A-N。内森。 军官若有所思地把石块接过来，歪歪斜斜地划出了一个“A”。 “A。”他读道，有些惊讶。“不错！” 晏接着画了一个“K”，然后抬头看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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