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清醒过来。“听着,呃,我不想让你失去你的贞洁,”停顿。“我也不想失去我的贞洁。”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多没男子气概。她看着他,甚至没有尝试掩饰自己的鄙夷。他疲惫地问她是否还想去跳舞。她拒绝了,而且因为感觉受到羞辱而面色通红。 “好吧——你还想——”他问。“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我想回家,现在。” “我去帮你取外套。”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如释重负。从她的反应来看,他知道他们玩完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露丝,他也没有去找她。那时他的主要兴趣是到球场看橄榄球校队训练。每个周四下午,他都会去文理学院等待勒梅西埃下课,然后加入苍蝇般围绕着校队明星的人群中。他会入迷地看着那些球场上的身影,健壮的,大力神赫拉克里斯般的运动员。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扑倒训练用的沙包,紧身上衣下腰背的线条优美。为了获得那样的男子气概,他后来拼命锻炼,练出宽阔的肩背。但看着勒梅西埃拨开汗湿的蜷曲黑发时,他知道那才是主角,而他不是。那是他无法成为的人,他无法抵达的光荣的世界。即使在后来勒梅西埃悲剧而不光彩的死亡后,他对那一幕也念念不忘。 有一个周四下午,他照例去古德温楼南侧的门厅里等勒梅西埃。因为无聊,他看了一会儿墙上的油画《圣餐会》。画面上是一个朴素虔诚的乡村教堂,里面的人看上去是上个世纪的打扮。大概是欧洲人,也许是荷兰人。这幅画总令他倍感亲切,因为那个背对着观众站着的牧师让他想到父亲,而角落里那位面颊凹陷的年轻金发男人让他想到艾德温。他转过头,猛地看见露丝和另一个女孩并排走着。她也看到了他。这个时候假装吸烟已经来不及了。她朝他看了几眼,然后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人群中。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注视彼此。后来他想,那天她隔着人群看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圣餐会》前的那个画面,已经预示了之后的许多事情。但那时他还太年轻,只是一个农学院的大二生,睁着茫然的双眼,无声地问世界:我的命运是什么?也是直至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对她没有感觉,而他当时错以为那是道德心。他知道自己的罪是不诚实,因为他没有办法直面另一种感觉。看着橄榄球队训练时的那种感觉。他永远不能让人知道自渎的时候他头脑里想的是什么。 雨季到来了。几乎一切都在发霉,他觉得自己所触摸的地方都长满了菌丝。他已经习惯了不再穿外套,而只穿着马甲。因为怠倦,他也不再在早上精心梳头。给他赶车的人沉默寡言,没有太多话,这很合他的口味。至于那些护送他的骑兵,一开始还会试图跟他手脚并用地聊上两句,但后来也都变得疏远。他们只会和自己的人在一起聊天,到达试验田后,他们把马鞍卸下,抽一种长杆的水烟,或者轮流站岗睡觉。等到看见他从田里走来后,就知道应该回程,再把马鞍装上。地上泥泞不堪,雨季令人心情抑郁。 骑兵们开始感觉愈发无聊,并且烦躁。他可以感觉到这一点。而且对他有所不满。因为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没有必要天不亮就起来,去做这种单调的差事。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所以只能避开他们。不过有一次,他偶然撞见有个骑兵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一只鸡。 他很快发现这些骑兵都在借护送他的机会,偷附近农田里的东西。这个场景令他不快,但吸取之前的教训,他决定不再插手这些事。 有一天,中国雇工们坐在一起吃午饭,他照例到不远处的一片荒地里去散步。正当他站在那片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无所事事地抽烟时,他忽然看见那个偷鸡的骑兵从另一头走了过来,兜里塞满东西,也许是果子。他只看了那人一眼,点头示意,然后掏出怀表,打算看看午休什么时候结束。但那个满载而归的骑兵并没有走开,而是靠近了他。 他很快明白了那人想看看他的怀表。虽然有些不乐意,他还是把表链解开。那人把它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然后,令他大吃一惊地,骑兵把怀表放进了自己的兜里。 “喂,”他立刻喝道。“这不是你的东西!” 很不巧,这枚怀表不便宜。自动机芯,带日历,是他在南京路用自己的第一个月薪水买的,所以他不能让出它。“把它还给我!”他命令道。 骑兵后退两步,取下背上的来复枪,用刺刀对准了他。他举起双手,一时不知道他将会被刺刀捅死,还是被子弹射死。但他比那骑兵高大不少,所以那人很快改变了主意,把怀表掏出来,扔在他面前,迅速跑开了。他翻了很久的草丛才找到它,并且恼怒地发现缝隙里粘上了泥土。 他决定先假装若无其事,因为在这个地方,面对这么一群士兵,他处在十分不利的位置。回家后,米尔斯太太一进门就发现他脸色惨白。 “我被抢劫了。”他尽量镇定地对她说。“被护送我的士兵。不过他没得手。” 他们决定要将这件事告诉晏,事不宜迟。但医生那天正和张牧师一起出诊,而晏少校似乎不愿意和外国人的妻子说话。所以最后他们决定写一张字条解释这件事。由于他们都缺乏写中文的能力,最后这张字条是弗吉尼亚写的。 “我希望它能帮到你。”年轻的女士十分郑重地将纸条递给他。虽然他基本看不懂中文,但他可以看出,她的字写得很差。而且似乎有不会写的字,因为她在上面画了个怀表。 他赶到县衙门口,拿出了他自认为最愤怒的态度,只说了一个字: “晏。” 这种态度十分奏效。他们马上知道他要找谁,并且明白事关重大。幸运的是,晏营长现在正在里面。
第11章 晏甫良(5) 【晏甫良】 晏甫良坐在房里,剔牙看报。此前不久,他刚得一份电报,是他旧日狎友李君拍来的,上书: 东南新报八日四版有晏兄文章速看。 他心想:大事不妙!他的勤务兵小陈叨他的光,天天胡吃海喝,近来身形反倒日益消瘦,常常告病,他便只好叫旁的人把那日的《东南新报》找出来。这无良报纸很是记仇,自从他砸了报馆,便与他结下了梁子。先前不知从哪里得知他乳名“花猫”,便大做文章,写道:“蹂躏新闻界之晏营长,气势昂昂如大雄鸡,实则为一可爱小狸奴也”,用笔头将他好一顿猥亵,叫他膈应得半天吃不下饭。他找到那豆腐块文章,一看标题: 《风流营长》 险些没把牙签咬断。再往下看,只见该文写道: 驻防阎县之营长晏〇〇,性喜猎色,新近收编一娘子军,原是一从良之妓女,为花国副总统。阎县得此政界要人支持,顿使东南政局,骤生变数。薛涛居处,不惯无郎。该姝态媚容冶,言巧色令。香腮手托,金莲微露,晏营长便直呼受不了哉…… 边上插画是一只燕子,喙朝下,翅向上,冲着房梁,题名:《燕俯梁》。 他心头窜起万丈火,长叹一声,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得骂道:“文人该死,老子早晚要再砸你一回!” 此时忽然有人进来说,内先生有事求见。正在说话的功夫,美国人已经进来了。他正在气头上,就懒得站起身,只觑了一眼那人,没好气道:“你又来了?”那人板着张脸,他心里便有些不安。结果一接过那字条,上面竟然小孩子鬼画桃符般,乱写着一些字。他略略一扫,便抬起头,把架子做足到十分,看着那美国人道: “我发现了,给我添乱子,是你的拿手好戏。你画个怀表给我看做什么?” 不过把字条看明白后,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马上忘了编排他的《东南新报》,示意美国人骑马跟他到骑兵连去。一到厩舍边上,那些戴黄色领章的骑兵看见他,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他虽然嘴上厉害,但其实不轻易动真格发火。而看今天这个架势,是有人真摊上事了。 劫掠平民,于领兵打仗最为忌讳。逼人助饷是一回事,明抢又是另一回事。身为官长,不能制止手下劫掠,乃是极大失职,是要遗臭万年的。苏镜山治军很严,他也时常抓军纪,在防地向来很少出这种事,一但抓住了,也都是从严处置。一脚迈进兵营院门,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罗金贵,你是怎么管你的人的?” 骑兵连长从屋里跑出来,听到他在骂,直发愣。听完原委后,面色铁青。原来是美国人被抢了,要来和他们拼命,这下可如何是好。马上把当天护送美国人的几个骑兵叫来,一字排开站在院里,又命闲杂人等走开,不得靠近。晏甫良站在地上,一边脱手套,一边冷冷地往几人脸上扫了一眼,说: “是哪个想发洋财的,丢了我的脸?” 罗金贵也攥着鞭子,喝道:“是哪个抢了洋人的表,自己说!” 他们身后那美国人见这架势,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见没人作声,晏甫良又骂了句“一群废物”。罗金贵正预备要找人搜身,他马上压低声提醒道:“是抢了,没抢成。” 罗金贵顿时松了口气:“那这不就没有了证据。” 他把头往那美国人方向微微一摆,示意还有人证。罗金贵看看他,又看看那几个兵,问他打算怎么处置。 “枪毙。” 他疑心自己说话声太大,因为话音刚落,整个院子就如降了霜一般,都冻上了。那几个骑兵,开始还吊儿郎当的,现在都抬起头来,惊惧万状。就连那美国人都好像给吓着了似的。他别过身,对那人说:“是哪一个?”又抬起手臂,朝那几个人指了指,示意他指认劫了他的表的人。可美国人看看他,又看看那几个骑兵,却动也不动。 他又放慢动作,把那几个人挨个指了一般,示意他快点指认。那人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握着拳头,又松开,又握紧,站立不安的样子。 他看着那一双蓝眼,不禁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终于抬手了,不过却是挥了挥,意思是罢了罢了。他皱着眉头,心想:美国佬是说了谎话,还是怕得罪人?罗金贵在边上,又想息事宁人,说:“老晏,兄弟们的为人,你是清楚的。八成只是想借来看看,这美国人就以为是要抢他的——” 他马上打断道:“你闭嘴。”又说,美国人不认,是美国人的事。既然查不出是谁干的,就一律领三百个军棍。 又指着那美国人说:“就在这里,打给他看。” 美国人又掏出怀表,叽里呱啦一通外国话。没等他们把那红头黑柄的军棍拿出来,他就跑了。既然观众都不在,那也就没有非打不可的必要。只是他让骑兵们选,是吃军棍,还是罚饷,那几人却都异口同声道,那还是打罢。他让罗金贵从今日起换一拨人去,这回不可再出岔子,又说:“三百个,你自己看着办。”骑兵营长马上会意。在自己连里处罚,自然可以将那棍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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