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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全体演习，就要忙起来。点名到四营时，他要替营长去准备，迎接检阅。除此以外，日子里也就是打牌看戏。自辛亥光复后，城里的戏园子，雨后春笋一般做起来，兴起了一番看戏热潮。他也和军官们一起去，不过只是看个热闹。他不喜欢磨磨蹭蹭甩水袖，一句话咿咿呀呀拖成四五句长，所以看得很不起劲。有一回晚上去看夜戏，他边上的几个军官忽然指着前几排一个身影，要他快看，说那是苏旅长新纳的那个三姨太。他看了半天，竟没看出哪里有个姨太太，结果旁人说：那个女学生就是的。 他只听说她是个女学生，没想到还真是个女学生。脑后一根大辫子，长及腰际，白衣黑裙，一身清素的文明新装。为了看她正脸，他和几个军官从座位上起身，溜到台侧，人丛中挤来挤去，惹恼好几位看客，这才见到了她的模样。 他原先以为喜欢一个女人，就是想和她睡觉。可头一回见到她时，那个念头却一点也没动。只可惜她是苏镜山的女人，所以他看够了，就又回到座上，虽然那晚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往她那边瞄。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苏镜山忽然找他过去。他还是头一回见苏旅长面带窘色。只听苏镜山说：“内人来了。” 苏镜山的夫人，原先一直在老家，现在要过来与他同住。苏镜山说：两个女人住一起，怕不得安宁，这些日子我就陪不了三妹，你多帮我照顾她。你的为人，我是清楚的。又对他说：你早晚也会有几房妻妾，到时就明白我的难处。 苏镜山也在外头找了房子，把三姨太送出去住。苏旅长想必是知道了他替营长摆平了家务事，想让他看好三姨太，免得被浪荡子染指。于是她晚上去看戏，他就陪着她和一个姆妈同去，到了那里，就坐在边上，提防有人上前搭讪。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她脾气冷冷的，也不与他说话，只叫过他几句晏副官。后来那姆妈上了年纪，熬不了夜场，晚上又冷，便开始推辞不陪去。有天，姆妈说犯了头风，他就只好与她单独同去。散场后，两人坐在一辆外国轿车后座，她原先在看外头，偶一回过头来，看到他，吓了一跳：“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说：热了的。 他的心也跳得厉害。她大概是看他可怜，便小声对他道：“我扇子给你用。”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把纸扇，悄悄递与他。那司机在前面，隔着块挡板，后面又黑，大概是不清楚后座的状况的。他大气都不敢出，心想自己不该接，却又接了过来。她好像也发觉不妥，半晌都不说话，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他：“你现在好受了一些没有？” 他只知道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 渐渐他们便聊起天来。在戏园子里，有人的跟前，彼此都不说话，可一回到了那辆车的后座，便小声说个不停。他那年二十岁，她十七，年纪差不了几岁，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同她讲他那军校里的德国教官，总是斜着眼看人，她也说她那教会中学里的外国女教师，要她们头顶书本走路，错了还要挨训。他说：你与我不同，你是有学问的。我们在学校里，虽然也有国文地理这些课，但平时只讲怎么打仗的学术，其实不怎么讲别的学术的。 他在军校那几年，见到的不学无术的人很多。打心底里，他还是佩服有学问的人。 她告诉他，她们在女校里，大家一起办校刊，写征文，写什么女子经济独立，婚姻自由，平权参政，都是很新的词。他便问她，那她怎么嫁给了苏镜山的。她说：我爸爸抽大烟，没有钱了。 后来就没那么拘谨。有一次，他还问她：“你那天看到我带兵了么。我凶不凶？” 她就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于是他压低声音道：“不凶？那我以后得凶一点。” 她眼里都是笑，说：“凶得很！” 他便觉得很快乐，好像得到她的表扬了似的。之后那一整天，他都感到很快乐。 她问他，他在军校里，有没有打过架。他马上把自己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说他们如何在浴室里打群架。其实他害怕被开除，并没有掺和进去。然后她跟他说起学校里的拉拉队。他问拉拉队是什么，她说： “是英文里的“rah rah rah”。 他也跟着她卷着舌头，学起来。他说，怎么像狗叫？两个人便越学越歪，故意不正经，最后笑得肩膀都在耸动，眼泪都快笑出来。他问她，我总是称你三太太，好像把你叫老了似的。她说，我们在学校里，互相叫密斯，就像外国人一样。 他说，那是什么？我说不来。 她说，我教你。 他便说：那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先生了。然后马上发觉不妥。这不是称呼高等妓女的黑话吗？但是她不知道，于是他又开玩笑说：哪有这么年轻又好看的先生的？ 她先是笑了，然后故意板起脸来，说，哪里好看了？ 他说，哪都好看。她笑了，也装模作样借着车外的光打量他，说：你也好看——晏副官这鼻梁骨生得，是很值得赞美的。他就不好意思了。她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眉尾那一道细小的疤，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小时候磕到了桌角。她说，我还以为是你打仗的时候负的伤呢。 他笑道：早知道我就该骗你，说是打仗的时候弄的。她连忙说：你别骗我呀，我就你这一个说话的人儿了。 后来有几次，她倦了，也不说话，就靠在他的肩上。 有个下小雨的夜里，散了场，她忽然不回那车上，说是想散心，往小路边上走。他跟过去，直到没人的地方，她才停下来，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气。那是条无人的巷子，店家早就打了烊，门都拿门板堵上。二楼的窗户后，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光亮。夜空里落下稀稀落落的雨点。他们站在檐下，她穿得太单薄，很快便觉得冷起来。他解开外套，给她披着。她伸出双手搂住他，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便狂乱地跳，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似的。然后他也抱住她。那一刻他心里想：死而无憾。有这片刻温存，他死而无憾。他们就这样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那是秋雨，天气已经转冷，一天冷过一天。 她抱着他，小声对他说：“你知道么，我与苏镜山，其实还没有婚约。” 哪怕周遭没有人，他们说话还是压低着声。他心头猛地一颤，问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从法律上说，我还不是他的妾。”又说：“但是，他约定娶我的八千元钱，已经给了我爸爸的。” 她又悄声跟他说，苏镜山给了她一个匣子，里面有好多金条。要是去他们房里，把床垫一掀开，底下还有的是。她说：“你看，我都跟你交了底了。” 他连忙作势要捂她的嘴：“这些话谁都不该告诉。” 只要她坐在他身边，他就心神不宁。他怕克制不住自己，于是后来他就都给她叫一辆人力车，自己骑马跟在后面，不与她同坐。她总是回首看他，看他跟上来了没有。他便想到诗里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再后来，终于有一日，她到家后，请他上去坐坐。 见他不说话，她说：“姆妈不在，我让她出去了。你上来就是。” 他上了楼，进了她的卧房。她把被子一掀，又吃力地把上面一个外国床垫挪开来，露出底下铺着的满满一床钞票。 见他站着不动，她说：是苏镜山的。 他默默走上前，作势要把床单搭回去。她连忙把他的手按住，看着他的眼睛说：“去哪里都好啊。”他帮她把床垫移回去。她便伏身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那凌乱的床榻，竟像是真的通奸后的光景。她在那里哭，他也很想哭。他不知所措，苏旅长那么信任他，他怎么敢动他的女人？她拿枕巾擦了擦眼睛，说：“那你说句话，让我死心吧。” 他只好说，老家已经给他定了亲了。 她听到后便痛哭了起来。那一幕他日后想起来，依然会痛彻他心底。她说她是个苦命鬼，他也是个苦命鬼。待她抬起脸来看他，看见她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大概也哭了。他二十岁那年遇见的女人，他二十岁那年爱上的女人，偏偏是他长官的女人。哪怕她是个妓女，他倾家荡产都要赎她。可她偏偏是他长官的女人。不怪她，也怨不得苏镜山，是他自己没本事。他是个顶没有本事，顶没有用的人。他生他自己的气。 苏镜山的大夫人回了老家，她又被苏镜山接回去。那之后很长一阵子，他都失魂落魄的，也很少去看戏。后来又见过几次面，她盘了发髻，戴了一手宝石镯子，咋咋呼呼地和军官太太们打牌，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概已经把他给忘了。他有时庆幸自己没有一念之差，让儿女私情，误他事业。他知道那时到处都是眼睛，已经有闲言碎语了。有时又恨他自己，因惧英雄气短，而不敢儿女情长。可是他是男子。只因他是男子，若是把情字看得太重，是会叫人瞧不起的。那个扎长辫子的女学生不见了。他也不再是当初的晏副官。
第10章 内森·内特尔顿 (5) 【内森·内特尔顿】 “我打算回去。” 他对米尔斯说，拿起餐前擦手的毛巾擦了擦嘴。毛巾是湿的，仆人们刚递上来时甚至还很烫。刚到上海时，他花了好一阵子才习惯这种餐前用热毛巾擦手的仪式。他同样也害怕那些插着五色旗的请柬，上面用毛笔写着他的中文名“内道顿”。参加筵席总是令他精疲力尽。 他告诉米尔斯自己要去写一份报告，但事实是他不想在这里多待。临走前，他看了看晏的方向。军官坐在一堆本地的绅士中间，若有所思，似乎很疲倦。他第一次看见他那么疲倦。对于内森来说，因为语言障碍，来和他交谈的人已经很有限。即使是这样，他也感到难以招架。他没法想象晏要应付的是怎样强度的应酬。 今天足够了，够漫长了。回到米尔斯家阴冷的房间里后，他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脱下外套，把领子扯松，往床上一躺，然后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塞进嘴里，但没有点火，只是叼着。他看着那张中式四柱床的床顶，上面似乎雕刻着故事的场景，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绘着圣经图景那样。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但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将视线移到蚊帐上。蚊帐已经被一对帘勾挂起，是米尔斯家的女仆的杰作。 “外国顾问。”他自言自语道，依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很荒谬。 于是他决定要做点什么。他卷起身，从床上起来，坐到打字机前去，挽起袖子，把烟点上，将纸塞进打字机里。 阎县是一个东南的小镇。他咬着烟嘴，打下第一行。现在统治这里的是一位年轻的中国北方的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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