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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么？中国人的日子，其实也不总是这么苦的。中国人也是有过好日子的。你看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写的不正是太平的日子么？就是没有钱的人，乡间的一介食力平民，也能’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要是在尧舜的时候，’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我们的日子，也不总是这么的可怜呀。正是这样，我们四万万国民，才要一起奋斗，奋斗出个太平日子来。” 只可惜后来局势变化，那位先生辞职走了。 那晚剪烛西窗的一点太平月色，竟像是偷来似的。日后他每每想起，都觉得惆怅。仿佛人生不是没有欢愉，而是欢愉太少，如梁上燕子，来而复去。在家的日子，他都是一日日数着过的，眨眼就又要回去报到了。临行前一天晚上，他整夜没合眼，躺在自己房里，把这次回家的前前后后，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在车站见到甫恭，好像昨天的事，又好像已经过了好几年。他坐起来，闭上眼，拿手掌心去贴着墙壁，把那纹路记住。这样以后去了别的地方，只要闭着眼，拿手往墙上一贴，也能假装自己摸的是家里的墙。他又隐约听见父母亲的房里有叹气声。但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又都高高兴兴的，只有全儿躲了起来，怎么叫也不出来。吃过了践行饭，去大舅坟上，说声：大舅，我又要奔前程去了，你要保佑我。然后不孝子到父母房里去，给父母大人磕头。他头也不回地出门，怕多待一刻都要掉泪。甫恭刚把他送上火车，他就赶他回去。等到汽笛一声，火车开动起来，铁轨匡次匡次地响，故乡便被遗落在身后。窗外亘古不变的田野，还似离家那年一般延展无垠。天地广阔，他又是孑然的一个人了。 在那连长手下做了将近一年排长，他才发觉并没有人管他。地方军队对于军校毕业生，其实并无完全信任，有时甚至觉得他们经验不足，只会纸上谈兵，甚至不如行伍出身的军官。直到叫那个连长当众一顿好打之后，他才明白这世上的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这么蹉跎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他一直记着那天苏镜山身边的副官说过，要他过去一趟。只是好多天过去了，也并没有人来召唤他。要放在以前，他肯定知道是长官们随口一说，早不记得他了。可如今不比从前。于是琢磨了好几天，私下问了许多人，才打听到苏旅长下午有时在书房里。头一次去的时候，门关着，听人说是上省去了。过了几天再去，他鬼鬼祟祟地在外头打量半天，隐约看见里面有两个站着说话的人，一直不走，他又不好待着，便也只能又回去。 就这样，终于有一次，只有苏镜山一个人在。门口勤务兵问他做什么，他说是某某副官让他来的。于是放了他进去，苏镜山坐在桌前，正在读简报，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问：“你是谁？” 他连忙报上名字，说是前几日苏旅长见过他带的兵的。苏镜山的脸却依然绷着。奇怪，明明那日的喜宴上，苏旅长好像还认出了他来着？苏镜山问他有什么事，他说，那日刘副官说，叫我改日来一趟。 苏镜山说：“我叫你来了吗？” 他马上难堪得耳后发烧，连声道歉，打算就这么告辞。苏镜山却又忽然叫他回来，说：“坐吧。” 他战战兢兢地坐下，苏镜山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说到他毕业的陆军学校，苏镜山忽然说：“我有个认识的人，好像在那里做教官。”他问那人姓名，苏镜山说，叫何贞。他连忙说：“何教官教过我的。” 于是苏镜山这才露出一点笑来，说：“这么说，按辈分，我还算是你的师叔呢。” 他也连忙笑了。于是又说起许多军校的事情来，勾起苏镜山许多回忆。苏镜山说，我们那时候在学堂里，也是很怕教官的。他立刻把教官整他们的那些手段，倒苦水一样跟苏镜山说了。那人似乎也听得放松下来，往椅背上一靠，听他滔滔不绝，有时还和他一起笑几声。等他说完，苏镜山终于说：“你在那连里，干得怎么样？” 他既想告那连长的状，又怕苏镜山觉得他是爱打小报告的人，最后只说，初来乍到，许多规矩不懂，经常犯错，惹得连长生气。 苏镜山倒是不兜圈子，直接说：“你也不用把这些人想得太聪明。这一行里的许多人，其实也不太聪明。就是些庸俗之辈。” 苏镜山这么一点破，他顿时觉得心里一块堵着的石头挪开了。苏镜山又说：“他什么德性，我们都晓得的。以前的见习军官，和他打起来的都有。你倒是真沉得住气。”又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他说二十。苏镜山说：“那还小。” 苏镜山又说：“你没说一句他的不是，这倒是头一回见。有的人有才能，但品行不行。有的人品行好，但不聪明。像你这样两者兼有的，不多。” 他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夸，连谦虚的话都讲不出口。后来他想，苏镜山是何等聪明、何等会说话的人，知道怎么夸人夸到心坎上。但苏镜山又确实是喜欢他的。就像先生大都喜欢聪明的漂亮的学生，尤其是那学生还崇拜他、敬重他，遇事时时请教他。大概权力的乐趣未必在于支使人，而是被人有所求。又说了一阵子，他也不好意思再耽搁苏镜山时间，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终于一咬牙，开口说：“苏旅长，我在这一行里，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 苏镜山说：“匹夫而有将相之志者，可依靠的也唯有坚忍二字而已。” 他马上说：“苏旅长，我明白了。” 他站起来，准备退下。就在这时，苏镜山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就算是，我想要保你到团部去做副官，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事。” 他的心当即跳到了嗓子眼。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要去团部做副官的事——他哪里敢想，哪敢有那么大的胃口，可苏镜山又为什么要提这一桩呢？那日回去后，他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脑袋如同在云里。苏镜山那一番话，把他捧得那么高，他都有些忘乎所以了。不久后他就被提拔去做四营副官，由少尉升为了中尉。虽然不是团部，但能去营部做副官，他已是很感激，心里想，苏镜山大概已经是尽了力的。提了副官，也升了中尉。那年他二十岁，还很天真。只知道知遇之恩，可以以死相报。 他一直都记得苏镜山那日对他说的话。匹夫而有将相之志者，可依靠的也唯有坚忍二字而已。而坚韧隐忍，他自问也都是做到了的。因为要伺候长官和他们的眷属，他也渐渐学会看眼色，闭起嘴巴，许多事情看破不说破。四营的营长，是个不太管事的人，但也不折腾他。那时他们驻防在东南，也没有什么事做，都闲得发慌。营长在外头包了个女人，因惧夫人狮威，没敢声张，找了个小房子，事情都是他去办的。置办了许多家具，请了一个姆妈，一个小丫头，一个做饭的厨子，一个门房，花了数百大洋。结果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营长太太竟找到了藏娇的金屋，打上门去。那天一大早，他还在睡，头天晚上和军官们打同花顺子，打到凌晨四五点。结果营长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神色慌张地对他说： “你快给我去那房子里，摆平那个悍妇！” 然后就借口上团部有事，竟然躲起来了。他一边心里面骂骂咧咧，一边睡眼惺忪地叫人备马。骑马赶到那里的时候，营长太太正以标准打靶姿势，手持盒子枪，要一枪毙了那女人。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位未过门的姨太太已经有了营长的骨肉，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营长指定饶不了他。于是他顾不了许多，从身后将营长太太一把抱住，将枪打了下来。营长太太欲与他比试一番贴身搏斗，无奈力气实在悬殊，于是指控他图谋不轨，喊得惊天动地。他只得求她说：“太太，你为难我做什么？”又要她答应不做傻事，才放她下来。他一个箭步把地上的手枪捡起来，子弹倒出来，塞回自己身上。这时营长夫人不知又哪里拿出一把剪刀，抵着自己下巴骂道： “晏副官，这贱人怎么来的，你今日要是不说清楚，老娘就死在这里！”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喊道：“是送的！送的！” “什么意思？” “是哪个的姨太太，转手送给营长了！” 夫人将信将疑，他说：“千真万确，我作证！不收不行的，营长要是不收，就要得罪人了！” 夫人这才把剪刀放下，说：“李承先，你个杀千刀的！人家敢送，你还真敢收？” 他把她送上门口人力车，扒着车缘低声跟她说：“没过门的，没几日新鲜劲就过了的。”她从斜觑他一眼，问：“晏副官，你不回营里去？” 他知道她明知故问，知他还得在这里善后。只好说：“我还有事。” 她冷笑一声：“你在哪里有事？你和李承先联手做出戏给我看。要不是现在是在外头，老娘一定要打你几个嘴巴。” 那个女人受了大惊，也要死要活的，问他：“还没过门就这样，日后如何是好？”他只好说，等营长回来了，马上把夫人送回娘家。其实李承先哪有那个胆子。老丈人是省议员，还指望着靠妻家飞黄腾达呢。可不管怎么说，这桩事暂时是压下来了。 营长甩手掌柜，作战也是他主事。一上来就打了胜仗，但也有许多不服的，说王占丰的那个混成旅，见谁都缴械，早就臭名远扬，四营晏甫良那小子运气好，给他捡了漏去。他打了胜仗，营长也起了猜忌之心，没想到他还真有点本事。他知道功高不能盖主，便把功劳都给营长了。 渐渐的人们对他也尊重起来。他也习惯了别人见到他便站直敬礼。有些要托营长办事的，也都得经他的手。于是在他面前的那些客套话，就越说越长。人没有权的时候，总是自己斟酌半天，想好长篇大论，到别人面前去说，能得到一两句回话就算好的了。而有了权就反过来。又有些送东西的，他也掂量掂量，太贵重的就不收。苏镜山那里他也常跑。苏镜山爱钓鱼，常一坐就半天。他就远远地看着，伺候苏镜山钓鱼的事，还轮不到他。 人们也开始怕他。不是原先那怕教官的怕，而是真真正正的怕官长一般地怕起他来了。一到休假日子，兵士们就到处浪荡，遇见官长了，就把军帽帽檐往下拉，低至鼻孔，指望着官长们认不出来，也省得要敬礼问好。他有一回遇到两个这样不正经的，差一点就从他身边溜了。他马上喝道：“站住。” 那两人只好停下，敬礼，说：“晏副官好！” 他又命令道：“帽子拉上去。” 他记性好，名字和脸，他都认得，是他营里的人。他看他们两个战栗发抖的样子，就没罚他们，只指出一人帽徽戴反了：“红瓣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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