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斯喜欢这个主意。很快,他又见到了那日在宴会上见到的乡绅们,主要是那位姓车的校长和姓蔡的商人。他们对这个主意表示出极大的热情,虽然他们也告诉他,在帝国末年的时候,阎县曾经有一个类似的借贷组织,但那是基于家族亲缘关系的,而且很快就解散了。为了表达他们的热情,他们又举办了几次宴会,不过这次没有请晏营长。他不得不为此破例喝了一些白酒,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乡绅们就会认为他不愿给他们面子。
只有一两位乡绅还没有给予支持,其中一位是个年轻的继承人,据说从来没有工作过一天,每天睡到下午,所以他们一直很难找到他。而且他最近还加入了晏营长的赌局。当他和张牧师与车校长一起去县衙门口时,那位年轻的继承人正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所以他们在看门人的房间里等了很久。直到那一局终于结束,提着灯笼的卫兵将他们引到院子里,那位年轻人正好掀开帘子出来,穿着暗色提花的缎面马褂,袜子白得耀眼。中国男人和西方男人一样,在着装上崇尚深沉稳重的颜色。而且他们的衣服看上去比西方人的要舒服。至少他们不用像他一样,在脖子上戴浆洗过的领子,还要别领针。那人对于这个贷款协会似乎很感兴趣,并表示他愿意出资赞助开幕仪式。这个消息令他们都大为振奋。
这时他忽然看见晏也掀开帘子出来,站在门口看他们。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晏没有好好地穿着军装的样子。军官没戴帽子,制服的扣子全部敞着,露出里面的衬衣来,显得很轻浮。晏打了个呵欠,然后他身后的帘子里忽然钻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如果说之前他对阿韦说过的关于中国女人的评价只是敷衍的话,那么至少这次他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女人确实很漂亮。虽然她大概是个妓女。她半个身子遮掩在晏身后,也向他们张望着。然后晏别过头跟她说了句什么,从那可以看出他们很亲昵。他忽然感到一种愤怒,就像严苛的学监看见了不守规矩的学生。军官显然在享受一种放荡不羁的生活,他有利用他的权力,年轻,还有外表,为自己谋得一些感官的享乐。虽然这是可以预见的,但亲眼目睹还是让他感到愤慨。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在看他,军官很快回到房里去了。
上海的银行给予了很积极的答复。这些得感谢他在圣约瑟时的邻居、那位经济学教授,是他帮他牵的线。银行表示,如果情况乐观,他们会在今年晚些时候派一个专员下来。但阎县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他们急需一个协会的开幕仪式。一场盛大的仪式。于是那个月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筹办开幕式上。姓蔡的商人担任开幕式的主要策划人,车校长邀请了隔壁县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过来,届时还会有上海的报社记者前来采访。张牧师把教会里的男孩们组成了一个唱诗班,正在抓紧时间排练节目。开幕仪式前几天,陆续有活的牲口被送进城里,是阎县采购的。临近县来参加仪式的人也陆陆续续赶来了,住在他们的亲戚家里。
开幕的日子终于到了。城隍庙前的戏台终于被允许使用,上面挂了一面五色旗,还用中文写了横幅,他猜写的是与贷款协会相关的东西。一个戏班子被请了过来,男女老少挤在底下,伸长脖颈观看表演。他被安排在了靠前的贵宾席上,虽然他其实欣赏不来中国戏剧。在他听来,它像一种奇怪的埃及音乐。晏坐在他的边上,在吃花生,反应不算热烈,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太喜欢台上的演出。军官今天穿得很整齐,领子紧紧地扣在下巴底下,胸前别了几枚勋章,一看到他,陡然吃了一惊。那大概是因为他今天穿了一套浅色西装,就像英国人在热带地区会穿的那种。皮鞋也是白色的。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平顶帽,就像去看露天球赛一样。
晏直直地打量他的眼神让他不快。他甚至觉得那眼神近乎放荡。甚至晏那扣得紧紧的、带徽章的领子都是放荡的。他想起在上海时,一位德国医生曾跟他们说:中国男人放纵情欲。
他把帽子抬起一角,向晏致意。晏朝他点了一下头。
他昨晚写了一篇演讲稿,虽然他希望用不着让他上台讲话。晏中途离席时,米尔斯忽然从人堆里挤了过来。医生本来在后台帮助张牧师的唱诗班,他们得把那台便携管风琴搬到台上去。“中国人要我来告诉你一声,”米尔斯说。“以免你还不知道。晏营长会是这个协会的主席。”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米尔斯都吓了一大跳。“他在哪?”他愤怒地问。“我是说晏。”
米尔斯慌张地看着他,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大概又开始涨红了。现在他终于能够理解罗威尔在得知福德姆把应该给生物科的资金拨给英文科时的心情。
“内特,”米尔斯小声地说。“这事已经决定了。”
“不,”他斩钉截铁地对米尔斯说。“不行!”
米尔斯抽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他今天又别上了那个可拆卸小圆领,这似乎使他的脖子活动受限。
“告诉他们不需要屈服于晏的要求,”他对米尔斯说。“我可以跟他谈。”
但中国乡绅们似乎不能理解他的不满。是我们邀请他来的,他们对内森解释道。我们非常感激他愿意拨冗任职。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内先生不和他们一样高兴,因为一个军事长官的挂职能够给予他们保护,这是人们求之不得的事。“内先生,我想他或许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愿意担任这个职位的,”姓车的校长甚至说。“因为长官们通常都非常忙碌,脱不开身,不是每个人都热衷于挂职。”
“非常忙碌,”他不无讽刺地说。“我想我已经见识过他是怎样忙碌的了。”
而米尔斯接下来的话让他稍稍平复的心情又激动了起来。“等到记者来的时候,他们介绍你的正式头衔会是,晏营长的外国顾问。”
他愣住了,“我才不要当他的什么该死的外国顾问。”
医生左右看了看,好像怕有人听见。“好的,好的,”
“我感觉自己被利用了,”他拨开外套,将一只手叉在腰上说。“这个协会是我的主意,是我的心血。我并不在意我的头衔是什么,我不需要任何头衔。但是现在,弗兰克,他把它僭取了,你明白吗?现在它就是他的业绩。他坐享其成,这他妈的不公平!”
而且就和他预料的一样,晏对于这个协会究竟是什么一无所知。军官首先要求全体起立,唱歌,对着那面五色旗行礼,高呼三遍“万岁”,然后站在戏台上,开始发表讲话,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公鸡。他只听懂了只言片语,但那也足以让他明白晏的大意是让大家勤养猪,多种树,而且似乎语涉猥亵,因为有些人露出了下流的微笑。纯粹的废话。纯粹的官僚主义,只是为了走个过场。他几乎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在一连串震耳欲聋的掌声和交火一般的鞭炮声后,张牧师的唱诗班上台了。米尔斯太太给他们弹琴伴奏。男孩们伸长着脖子,左顾右盼,牟足了劲在张的指挥下开始唱《收禾捆回家》(“Bringing in the Sheaves" ) 的调子。
掌声雷动。随后就是宴会了。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和米尔斯一致认为,中国人在请客吃饭的研究上简直登峰造极。前来赴宴的人都带了礼物,大部分是现金,登记来宾礼物的红色登记簿足足有二十本。“我有一种感觉,”
他脸色阴沉地对米尔斯说。“他们举办这场开幕式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收礼金。”
正式吃饭之前是合照环节。那个上海来的记者带来了一台硕大的摄影机。安排合照座次大概花了一个小时,互相推让又花了一个小时。但是他和晏的位置是不变的。协会主席和他的外国顾问——必须安排在正中心的位置。这是必须的。
他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晏。年轻军官好像也并不太享受这个场面,而且对他坐在自己身边这件事也很茫然。
于是他相信这些都是乡绅们捣的鬼了。“你对我们的这场包办婚姻怎么看?”他说。
晏听不懂。他知道他听不懂,不过这也是这么做的目的所在。他没指望他能听懂。
最后,所有人终于都对自己的站位感到满意。两个年轻的本地绅士盘腿坐在他和晏前面的地上,一起举着一面五色旗。他想了想,还是把帽子摘下来,分开双腿坐着,双臂交叉在胸前。过了很久他才看到那张照片。他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旁边是面无表情的晏。如果不是因为阎县乡绅们临时弄出的这一场闹剧,他本可以看起来更像个肯尼亚和南美丛林里的人类学家,更像个救世主的。
拍照结束后,晏站起来,示意要和他握手。他伸出了手。
“他问你觉得今天怎么样。”医生说。
“你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做。”他说,终于忍无可忍。“你除了赌博,和妓女厮混,就是纵容人们抽鸦片。然后现在这一切又都是你的功劳了。你没有给这个地方带来任何好事。你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长官。”
米尔斯惊呆了。“我不会给你翻译这些话。”医生用口型对他说。
他很快移开视线。军官又通过米尔斯问了一些客套话。你在这里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你有什么想了解的吗?如果没有的话,晏愉快地表示。我就要去吃饭了。
他忽然头脑一热。“有,”他猛地看向晏。“我想要了解你。”
军官愣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眨了一下。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什么?
“一切。”他说。
他没有什么值得他了解的,晏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战争是他的人生中不可避免之事。
第9章 晏甫良(4)
【晏甫良】
他没有告诉那个美国人自己的身世,因为那着实是不值一提的家世,不值一提的出身。他生于前清光绪二十七年旧历七月二十日,在家中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姊姊,一个哥哥。因大哥早夭,他便被视作长男。晏秦氏临盆前,梦见铁轨被水冲毁,据算命的人说,此乃兵戈之兆。他出世后没多久,清廷便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彼时神州陆沉,山河多故,举国光景都不堪看。他父亲读过一点书,但没有参加过科举,是忠厚笃实的人,为人不可谓不谦让。可也正是太谦让,分家时才没得着什么利——岂止是没得利,是吃了大亏,只分到几爿薄田。父亲有腿疾,行走不便,家里只好请一个做活的,农忙时再请些人,余下的事父亲自己做。母亲整日围着炉灶打转,有时被他和弟弟甫恭气着了,便从火堆里抽出钳子来,追在他们身后打。
他时常怨父亲太老实,又恨叔伯们太精明,他们在老家收租便能度日,而他却要在外头卖命拿饷。他四岁那年,清廷废除科举,于是大家都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以后该怎么办。听说今后要出人头地,都得靠考取学校,获得文凭才行。可那文凭,又到底是什么东西?父亲没有见过,学堂教书的先生身上也没有,只听说有些去日本国留过洋的人,得了文凭回来,很受到皇上的器重。十岁那年秋天,又陆续传来各省独立的消息。于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他绞了辫子,离开父亲的管束,去接受政府的教育;又丢弃那大清子民的身份,而有了国家的观念。到学堂里跟先生念半天书,回家放牛、种地,就这样直到十五岁。有一天,他忽然听人说,那早已停办的陆军预备学校,又重开了,可以去考。若是考上了,读完二年,成绩优异者,可保入军官学校,再出来就能做军官。母亲不让他去,他就和几个同乡的人一起,凑钱买了笔墨,偷偷坐车去了城里。考试的内容,也无非是算术、国文之类,他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结果最后成绩出来,只有他入了复试。再去投考,一举中了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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