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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的筵席，排场十分阔绰，他心想，应该是看在那个姓梅的面子上。营里就请了他一个人来，所以他在这片阵地里，可以说是孤军作战。只是菜还是东南老一套，又炖又烧，不要钱似的放糖。他夹了几块咸的牛肉搁碗里，一边忍不住偷看那美国佬，看他会不会用筷子，吃不吃得来中国菜。那人筷子倒是用得不错，只是面对那些蹄筋骨头，好像也犯了难。美国人手边坐着梅应虹，与晏甫良中间夹着一个茶厂东家蔡升祥，是今日的主人。晏甫良右边坐的是车校长，正滔滔不绝地讲客套话。晏甫良烦得很，又不好打断他。 蔡升祥借着梅应虹做翻译，在跟美国人说话。先问他是哪里来的，梅应虹说：“是美国纽约省人。”结果那人竟同时答了一句：“上海”。几人便相视而笑。蔡升祥说：“说上海也没错，是上海来的先生。”又问内先生今年贵庚，答曰廿四岁。蔡升祥又问，内先生结婚了没有？ 他在边上一听，耳朵立马竖起来。梅应虹回道：还没有婚约。蔡升祥听了，又问：内先生在我国，可曾有去哪里游玩？东南人情风土，以为如何？梅应虹刚把话翻译过去，那美国人便回答了。一开口，竟然是中文。只听他一字一句，磕磕巴巴，说的是：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举座震惊。没想到内先生居然会讲国语，还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哄堂大笑，啧啧称奇。他也跟着笑了。那人的皮肤，看着很薄，好似宣纸一般，仿佛一擦就破，一点脸红都藏不住。他正看得起劲，就听得梅应虹满腔无可奈何，对蔡升祥低声解释道： “就会这一句。” 蔡升祥笑道：“讲得好，讲得好哇！” 他见美国人偷偷吁了口气，扯了扯领结，好像刚被教官点了名，好容易蒙混过关了似的。 蔡升祥又问：“梅先生这次下到阎县来，怎么不多待几日？” 梅甫良便解释道，是临时有急事，为内先生送要试种的新棉种，才下来的。在上海还有课业，不好耽搁太久。又说起误将棉种分发与农家的事，好气又好笑，说这些农友，怎么竟这么怕新鲜事物。明明是不要钱的种子，一个两个，宁可拿去喂猪，也不敢去试种一番？ 蔡升祥闻言便笑了，说：“两位先生这就不知道了。前几年，阎县有位知事，说是从省城里领了许多果树的树秧，以低价卖给本地的人，大家都拿去种。待果树长成了后呢，果然是很好的果子，然而那位知事大人，竟说要收果苗的专利费，让那些种了果树的人，都又交一笔钱给他。所以我们这里的人，从那以后，就极怕外来的东西了。” 似是发觉他在边上听得起劲，蔡升祥忙转过脸，对他说：“晏营长，这位是上海来的内先生。” 他这才大大方方地看了那美国人一眼，回道：“见过的。” 蔡升祥又向着那美国人说：“晏营长是我们北洋军中名将，是很会打胜仗的。”他连声说不敢当。姓蔡的看看那美国人和梅应虹，又看看他，说：“晏营长主张动武，不过自古兵家相争，百姓最苦，我们以为，若能心百姓之心，保全地方，才是上策。内先生是外国人，不知内先生以为如何？” 交头接耳一番，梅应虹回道：“内先生说，蔡老爷说的是。” 没等他回话，车校长就抢道：“幸得晏营长与邪匪休战，不战而屈人之兵，才保全了阎县。” 他心里叹了口气，想：车校长，你今日福至心灵，总算说对了几句话。结果车校长又开口背诗，称他什么“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他心想，老子手下统共也就几百号人，实在是大可不必吹这种牛逼。 仿佛是见车大乾吹捧得过了头，蔡升祥话锋一转，说：“内先生乃是美国康奈尔学校毕业的，我有一位在上海的侄儿，去年刚考取那里的学。那康奈尔学校，是很好的学校，专门培养绅士的。” 梅应虹闻言便问，令侄何时赴美。蔡升祥说：“今年就动身。”又谈到已经留过洋的人，都说西菜荤多素少，蔬菜俱属生菜，难以下咽，故而中国留学生，务必多带家乡干菜。蔡升祥便说：“马上把今年梅干菜给他寄去，不然到了美国，就吃不到了。”大家听了便笑，他也跟着笑了笑，虽然留洋这种好事，向来是与他没有关系的。 菜还没吃两口，就四处敬起酒来。他是官长，自然都先来敬他。他接待了一轮，别的人就各敬各的去了。车校长今日胆子挺大，上来就执盏敬他道： “晏营长，乃是我们的父母官。晏营长之慈，犹胜于慈母。” 他也举起杯，警告道：“车校长，你又来了。”一边叫人给他们都满上，心想，这可是你自找的，今晚非得把你人喝没不可。然后说：“车校长今日开席演讲说得太长，耽误吃饭，罚酒一杯。”又找出各种名头，大喝特喝。几杯落肚，车校长已不胜酒力，见晏营长还要来劝，吓得赶紧转去折腾那美国人。只听他说： “内先生鼻高若山，眼深如渊，令人见之而想慕晋朝康僧渊也。”又说什么“内先生黄金之发，蔚蓝之睛”。 晏甫良大吃一惊，心想：连夸洋人的话都会，你这等马屁精，还真是世间罕有，海内稀逢。不过看那美国人的神情，对这一番话好似也不大受用。这时又叫进来两个唱评弹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曲子，本地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他看了一圈，留意到今晚只有美国人还没和他喝过酒。就连那米医师——老米，都和他喝过两盅了的。他看那美国人也没什么事做，倒是听得挺入神，外国衣服的前襟雪白，还打了领结。他想，干脆趁这机会，去敬他一杯。却又想到理应是那人来敬他，怎么现在倒是要他去敬。他这竟是要去赔礼了么？ 想了半天，他深吸一口气，偷偷吐了吐舌，到底还是磨磨蹭蹭，拖着步子走到梅应虹和美国人跟前，好容易才开口，说：“内先生，甫良敬你一杯。” 梅应虹一愣，回道：“内先生不喝酒。” 他说：“你问问他。” 梅应虹拿美国话问了句什么，然后回他道：“他说他不喝。” 他没想到竟碰了一鼻子灰，一时不知如何收场。那美国人的头发被美孚灯一照，泛着光，丝线一般，眼珠也玻璃珠似的，倒还真称得上是黄金之发，蔚蓝之睛。鼻梁生得又高又窄，透着一股冷峭劲儿。脸颊还有一枚痣。虽然那人的雀斑确实是多了一点，但他想，他的那张嘴倒是生得很尤物。他没见过那样的嘴，好像总是微张着，上唇像没拉开的弓一样。笑起来应该是讨喜的嘴，不笑时却是一副厌倦样儿。 这时又有人来敬他，他便乐得脱身了。又喝了几巡，坐回位置上来，蔡升祥早已不知所踪，他边上隔着一个座位，只坐着美国人和梅应虹。他正打算趁机吃点东西，忽然听见姓梅的叫他： “晏营长，内先生有话问你。” 他猛地偏过头，看见梅应虹和那美国人在看他。“内先生问便是了。” 梅应虹说：“内先生问你——”顿了一顿，看上去倒好像难以启齿了。”你看了他一晚上，看出了他的样貌，是难看的，还是好看的？”
第8章 内森·内特尔顿（4） 【内森·内特尔顿】 老实说，他并不在乎晏怎么看他。虽然他讨厌被盯着看，但他其实并不在意中国人怎么看他。他的虚荣心——如果他愿意承认自己有的话——并不仰仗他们的判断力。在康奈尔的时候，人们曾说他的外表对于女孩们而言“有性吸引力”（在战后的那几年，“性吸引力”这个词还仅仅等同于“外表吸引力”）。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着晏的方向，对梅说： “也许你可以帮我问问他，康斯坦丁，”康斯坦丁是梅的英文名，虽然梅没有任何希腊或斯拉夫血统。“他对于这个 ‘洋鬼子’的长相有什么评论。既然他已经观察了我一晚上。” 晏显然有些难堪。他让晏难堪了，就像那天在试验田里，晏让他难堪一样。那张既严肃又好奇的脸，在不久前还在放肆地盯着他看。应该说，整个晚上，军官都在肆无忌惮地偷看他，并且以为他不知道。 晏回话了。厅里过于嘈杂，人声和中国乐器的声音混在一起，所以他没能听到答案是什么。 “他说什么？”他问梅。不知为何，他有点忐忑。 “他说，”梅大声地对他说。“他猜你在你自己的种族中被认为是好看的。” 但是晏没有说他自己的看法。他再次看了一眼晏。军官似乎正在试图藏起一个狡黠的笑。 “你喜欢这个回答吗，内特尔顿先生？”梅问他。 喜欢。他随口说。这位年轻的军官难以琢磨，不可信任。他原本以为护卫队意味着他与晏之间已经达成了协议，但他没有料到晏依然会在所有人面前那样羞辱他。他保持尊严的方式是试图忘掉这事，但他还是有意拒绝了晏的敬酒。他其实可以喝上一两口的，如果他愿意的话。这应该足够让军官感觉到——怎么说，“没面子”。 他曾和罗威尔探讨过这个问题。罗威尔认为，西方人目前在对中国的研究上取得的最大成果，就是学会了如何避免让一个中国人“丢脸”。“你得学着叫他们长官，总督，将军之类的，”罗威尔说。“他们很在意头衔。” 他对此表示赞同。根据罗威尔的观点，很多西方人阅读孔夫子，学习中文，甚至用文言文写作，学习古琴和书法，好不容易才成为了中国通，然后这些中国通研究半天，最后得出的关于古老神秘东方的重大发现就是：中国人最在乎面子，千万不能让一个中国人“丢脸”。 “然后这些人如获至宝，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新发现。”罗威尔讥讽道。没错，说的就是福德姆。 晚宴终于结束，本地乡绅们开始打麻将。他们热情地邀请梅加入，后者婉拒了，并询问他们是否有扑克牌。梅习惯了打扑克，这是他在上海的俱乐部里养成的嗜好。仆人送来了两副还很新的扑克，然后梅提议他们打桥牌。米尔斯兴致盎然，欣然同意。但问题来了，桥牌要四个人，他们还需要一个搭子。 就是在那时他们留意到了坐在一旁的晏。军官看上去有点局促，虽然有人在跟他一起抽烟，但他似乎并没有被邀请到乡绅们的赌局中。沉迷于麻将的宾客们用本地话聊着天，牌碰在一起，发出很沉的响声，完全冷落了晏营长。 米尔斯正在把扑克从盒子里抽出来。“我们应该叫那男孩来吗？”医生忽然说，看了一眼晏的方向。 米尔斯最近抛弃了“Y”这个叫法，开始使用“那男孩”来称呼晏。 “叫那男孩来。”他说。“如果他知道怎么打桥牌的话。” 出人意料地，军官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会打扑克。由于以前没有在一起打过，他们决定抽签来决定临时搭档。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的搭档是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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