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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甫良正好在祠堂门口，和几个连长讲话，见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也故意说话逗他： “朱老板，你抽大烟，不怕你洋主子看见？” 边上的人又把美国人发火，辞了工的事，一五一十对阿韦说了。 阿韦听后便笑：“内先生最看不得这些事情的，哪能让他捉住呀？” 别的人便起哄，说他把美国人耍得团团转，也不愧为一门吃饭的本事。阿韦倒不忿起来：“你以为洋人的钱是好挣的？我在上海，吃辛吃苦，你们哪个晓得我这般卖力气？” 有个声音说：“我们卖力气的地方，你倒是能够卖得来么？” 有人说：“说到底，都是卖……” 又有个排长说：“我听人说，女人之中，也有特地喜欢军官的，要是我们也去卖，说不定挣得倒比这些月钱多些。” 骑兵连长罗金贵马上责骂道：“官长跟前，说什么屁话！” 阿韦马上说：“你们这些龌龊话，要是传到内先生耳朵里去，肯定要拿手指往胸口画个竖叉，说你们中国人，真不是好东西……” 有人打断他说：“洋人哪说得出这些话，不要瞎讲好不好。” 阿韦一看这架势，马上掉转话头，道：“我跟你们讲，他原先勾引了一个女人，后来不晓得怎么的黄了。” 晏甫良听了便笑：“怎么这美国先生，也轧姘头？” 有人问：“那是个哪里女人？” 阿韦说他也没见过。晏甫良便追问：“那你怎么知道他勾引了个女人？” “他桌子上摆着她的相片，是个外国妇人，模样很年轻。后来他把相片收起来，我不就晓得他黄了嘛。” 晏甫良又故意吓他：“说不定是他姐姐。你可不能乱讲，于人家名誉，有重大关系。到时候他告你诽谤，捕房要把你收了去的。” 阿韦急忙说：“那看姘头的眼神，和看姐姐的眼神，岂能是一个样子的？” 又有旁的人问，洋人平时都吃些什么？阿韦说：“内先生每日吃的东西，就是生的青菜，腌肉，火腿，鸡蛋，拿两瓣面包一夹，就着咖啡吃。” 晏甫良佯皱眉道：“你也不晓得搞几个酱排骨，给洋人开开眼。” “内先生说了：中国饭，我吃不来，外国饭，我吃得来——” 没等他说完，晏甫良把头往侧边一摆，说：“朱老板，你洋主子来了。” 美国人今日没戴帽子，稻金色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好似马的鬃毛一般。晏甫良斜倚在门框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盯着他看。那人只瞥了他一眼，不知道看到了他没有，不过就算是看到了，显然也是不打算搭理他的。他看着那美国人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找出一枚钱给阿韦，后者立马笑逐颜开。阿韦自内先生来阎县后，也一直没找正经活干，东一阵西一阵，做些零碎事，就指望着内先生回上海后，还照旧请他。这时那大学生梅应虹也过来了，见到他，便说：“晏营长，借一步说话。” 他不情不愿地站直了身，往边上走了两步，说：“就在这里讲吧。梅先生有何见教？” 梅应虹冷冷一笑，说：“内先生是好脾气的人，换做别的人，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没等他开口，梅应虹便接着说：“上海绅董有意棉业救国，请内先生培育棉种，关系国计民生，不是小事体，不指望晏营长帮上什么忙，但求不要为难。” 他回道：“这里是军事剿匪区域，按理本是不许外人游历的。我不但不驱赶他，还给他派了卫队。梅先生要是信不过我，可以自己去看。” 梅应虹打量他一番，又说：“内先生说了，既往不咎。不过种棉的重要，我还是要与晏营长说明。如今是洋布天下，晏营长身上穿的军服，都是洋布做的。洋纱洋布，倾销国内，滔若江河。现在的上海，又尽是日本纱厂，他们的棉花从国外运来，价钱又低，质量又好，还得政策保护。而我们本国的纱厂，只有些短绒土棉，纺不出细布。棉贵纱贱，如何得利。放任这样下去，再过个几年，不用国人自己开纱厂，人人都买洋货好了。” 他实在忍不住，回道：“梅先生，你是城里人，纱厂的事，你是懂得多些。可有些农家的苦衷，不知梅先生听过没有。民七的时候，我老家政府曾强行改种美棉。可那美棉种不到两季，就一塌糊涂，没有销路，使得许多人分文无收——” 没等他说完，梅应虹便打断他道：“内先生种的不是美棉。”又叮嘱他“就算不看美国领事的面子”，也要“看看上海绅董面子。” 又聊了几句，话不投机，草草结束。他看见梅应虹去叫阿韦走，一边还对那伙计说：“丘八先生，不识大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早就听惯了别人管他们当兵的叫“丘八”，便也没往心上去。那日晚些时候，车校长又来找他，他问了两句那日投水的车大普，车校长说人无大碍。寒暄了半天，车校长才说：难得梅先生也从上海下来了，不如一起吃饭。邀上米医师与内先生一起，再找几个乡绅作陪。晏营长若是同意，马上差人去写帖子，明日晚上开席。又说：“晏营长前阵子打了胜仗，正好庆功。” 他说：“吃饭可以，庆功就不必了。” 筵设蔡家主宅，外头不起眼，里面别有洞天。晏甫良看着那满院太湖石、金鱼池，满笼山珍野味，心想早知这些人这么有钱，就该多叫他们捐点。他又眯起眼，打量眼前这些人，想着要是战事又吃紧，人手不够，管他是贩夫走卒，地主少爷，怕是全得拉上去填炮弹，扛枪。 要不是有下人领着，他连那厅子都找不着。一进去，就大吃一惊。上一次吃这么好的酒席，都已是三四年前，他还在那连长手下做排长的时候。那时旅长苏镜山纳三姨太，请全体官兵吃喜酒。城里的警长，局长，英美教士，都应邀在座，足足摆了一大堂子，好些人还从外地赶来。娶一个妾，这么大排场，可见苏镜山多看重那位如夫人。他听人说，这位三姨太是女校学生，才毕业，年纪堪当苏旅长女儿了。难怪苏镜山来敬酒时，满面春风。他和排长们坐一席，见别人起来，也匆忙站起身，举起盏来回敬。苏镜山好像还认出了他，朝他笑了笑。 他的心立即雀跃恍惚起来。几天前，苏镜山从他们连经过，看见他的排正在短草地上操练静肃行军，便问这是谁带的兵。那连长只得告诉他，说：是见习军官晏甫良。苏镜山随口说了句：带得不错，人在哪？ 他连忙过去，站直了，手往鬓角一扬，行了个军礼。苏镜山听说他来了已有一阵子，拿目光把他全身一扫，说：“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苏镜山走后，边上的一个副官便对他说：“改日过来一趟。” 本来那连长就眼红他，这下更是妒火中烧。真要整起人来，哪有整不了的。哪个没有不仔细的时候？他要是明白连长打定主意要整他，那日就绝不会听老同学的话，去找窑姐儿。他那天吃喜酒，正好遇见以前军校里同过学的李君，那人也是随自己的长官，从别的旅过来赴宴的。他乡遇故知，亲热之情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这位李君，以前在军校时，就是带着他一起去嫖过的。他们上学时，在小说里读到什么“肉的激情”，“爱的拥抱”，放了假就去胡同里真枪实弹，就好似战术课，一半在教室里学理论，一半在户外实操。酒席过半，李君来找他，对他笑道：“晏兄，待会儿去不去玩？” 他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意思。李君又说：“你们旅长今日脱了战袍做新郎，咱们难道就清坐在这里喝酒？” 他听明白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就去，你带路。”又和三四个他没见过的军官一起，最后去了一个不怎么样的下流堂子。老鸨把女孩子们都叫出来，排成一排，给他们挑。 他瞪李君一眼：“你就让我来这里选美？” 李君回道：“怎么的，还配不上你？来都来了，你给老子快点挑。” 他说：“那我要那个红衣服的。”李君淫笑道：“你就喜欢长得白的，其实那都是涂的粉。”最后一人都挑了一个。这里的女人，实在不是很漂亮，但他正是血气方刚，色中饿鬼，所以弄得很起劲，直干到夜深了的时候才出来。几个下级军官在一起，衣冠不整，嬉皮笑脸的。那日满城都是吃喜酒的人，他就这么被人看到了。回去后，累得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连长就把他叫过去，问他昨夜是不是去了某某妓馆。 他一愣，半晌不知道怎么回话。那连长便狞笑，说军校出身的，怎么也去这种下等妓院？又说，你于训练上为教官，如何给新兵做表率？ 他回过神来，才明白这人又找他的茬，忍不住顶嘴：“你要敢拍胸脯说，你没做过这种事，你就尽管罚我。” 边上的人劝道：“晏排长，就认个错吧。” 他偏不，目不转睛地盯着连长，较起劲来：“你去翻营规就是。” 最后那人罚了他军棍，罪名是在外冶游，兼辱詈上官。以前他也挨过军棍，只是这次连长要在他自己带的兵面前，让他们看着他受罚，还要先数落他一番，问他：“丑不丑，羞不羞？”然后让他把裤子脱了，趴在受刑的板子上。那人原本还要人按住他手脚，他说不用了。那人就用脚踢他，叫他撅高点。他看着眼前的地面，咬着牙，默默记着数。连长看得不过瘾，竟然夺过军棍，亲自上阵打他。越打越来劲，喘着粗气，听他一声不吭，便停下动作，在他臀上踢一脚，命令道：“叫！” 数十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还是不吭声。那人又踢了一脚，骂道：“给老子叫！”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大腿差点没被打断。最后总算打完了，那连长还不过瘾似的，俯下身来，气喘吁吁地在他耳后小声说： “干死你，老子干死你！” 他趴在那里，觉得想死。他想着自己为人的尊严，脸面，都被作践到尘土里，仿佛被强暴了一般。他心想，受了这么大的凌辱，干脆削发为僧算了。他到底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的子弟，怎么落到这种地步。但他又想，要是出了家，就对不住父母。也再不能去玩，得不到一点快活了。后来他听说，有位军校毕业生，挨了军中长官的棍子，真的自尽了。不过他倒庆幸自己没有想不开跑去出家，才能捱到后来做副官，做营长。 那人现在都还只是个连长，不过不在他的营里面。他调去四营做副官那日，接受同僚们庆贺，还看到他的那位老上司。那人畏畏缩缩的，偷偷看他，他心想：以后你可打不着我了。在那之后，他只当没有这个人一样，懒得跟他计较。不过也是因为那人是没落在他的手上——要是那人的连是在他的营下面，他肯定还是要收拾他的。晏甫良的性格是有仇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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