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森看了一眼地上抽剩的烟头。能够安然入睡的夜晚是一种奢侈。米尔斯坐在他边上,手里拿着一把勃朗宁手枪。 在枪声稍稍休息的间隙里,医生忽然问他,“上海怎么样?” “不像中国,”他回道,因为抽了一夜的烟而嗓音沙哑。“和美国很像,外滩有一些很不错的建筑。” 然后他们没有说话,又回到沉默中。 “你喜欢中国人吗?”过了好一阵子,米尔斯忽然又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头稍微往后仰,靠在桌沿,想了一会儿。 “喜欢。”最后他说。 “你喜欢他们的什么?” “他们的幽默感。他们的面孔。”他说。“让你感觉……让你感觉很好。” 米尔斯表示赞同。“除了Y。” 他很快反应过来医生指的是晏。“他们名义上是这个国家的国防军,但实际上只对一两个人效忠。”米尔斯说,然后告诉他,自从晏来到阎县后,他们就在床底下准备了几个手提包,里面有一些应急的衣物和钱,以便随时逃往上海。“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 米尔斯划了支火柴,点烟,这时他才看见医生脸上汗涔涔的。“你答应我会把他们带到上海去。” 没等他发问,米尔斯就说,“我要留下来。我是医生,有伤员等着我去救。” 他的腿坐得发麻,于是换了条腿屈着。“说到Y,”他说。“我今天下午去见了他。” “哦?去做什么?” “挤。”他说,做了个挤海棉的手势。 米尔斯很快便会意。贿赂。在刚到上海的时候,教会组织过一些讲习会,以帮助他们应对在中国的复杂情况。挤,有一位主讲人曾这么对他们说。和有一定权力的人打交道的时候,要记得他们总是想挤出一些油水来。“我给了他那台柯达的相机,带静电笔的那款,可以在底片上写字。他没要。” “我猜他也不会。”米尔斯回道。“你知道,中国人很害怕相机。他们觉得照相会把人的魂魄摄走。” “也许他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不过他把那盒金币巧克力留下了。” “哦,”米尔斯的脸忽然被点亮了。“他一定以为那是——” “不,他知道那不是真的金币。”他说。“他当着我的面吃了一枚。” “我得说,这几乎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小的贿赂,”米尔斯说。“我跟这里的好几任县长打过交道,一般来说,那些官僚的胃口可不小。” “谁知道呢,”他说。“他现在拥有全世界最棒的巧克力了。” 米尔斯干笑。他没有告诉米尔斯晏在他面前说了粗俗的话。因为东方人总是这样——他们总是想当然地以为外国人不会他们的语言,所以会毫不忌惮地在他们面前议论。 “凯特曾经跟他打过交道,她有告诉你吗?”米尔斯问。 没有。他回道。 “你应该在场看看的,”米尔斯扬了扬眉毛。“那次非常有趣。因为中国人有男女之间不接触的原则,所以Y几乎不和凯特说话。那次他想知道教堂里的事,但当时我不在家,他本可以直接问凯特的,结果他说的是——” 医生换成了中文,很慢,以便他也能听得懂。“‘米太太,你们家老爷呢?’” 他和米尔斯一道笑出了声。“凯特挺生气,她说——”米尔斯吁了口气。“她告诉Y,她不会用这个词称呼我。你真该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我有时会叫他 ‘医生’,但 ‘老爷’?不,我不是他的女仆。在那之后Y就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很有趣。”他笑着说。 “内特,”米尔斯忽然看向他。“你听得懂一些中文,对吗?” “有时候,如果我专心去听的话。不过只有非常少的一点。我几乎听不懂上海的人所说的话。” “但是你不愿意说?” 他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太难了。” 医生掸了掸烟灰,表示可以理解。 他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教会明明知道他要被派遣去上海,为什么当初要安排他学北方官话?而关于他学中文很不上心这件事,福德姆其实曾找他谈过。也没那么难,文理学院院长坐在扶手椅里,对他说。想想看,每年有数百万个中国婴儿得做同样的事! 他猛地笑出声。福德姆对这种反应显然有些不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也许只是觉得可笑。大概从来到上海后开始,他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种消极的抗议策略,那就是冷冷地笑出声来。内特尔顿先生,你笑什么?福德姆问。 这一套偷换概念的修辞和陈词滥调。他在传教士研讨班上记笔记的时候就该笑出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福德姆说。“我没有跟这些人打成一片的能力,我的用处在于更实际的事情上。”食物能养活这些人,填满这许多张口,如果土地里没有收成,就谈不上丰盛的生活。“我是一个技术人员,我不是演说家。” “或者让我这么问,”福德姆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问。“你是否还相信福音布道?”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几乎感到受了冒犯。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然后福德姆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读过了什么,我只想说,内特尔顿先生,社会福音不是福音,它就是社会主——” 福德姆没把话说完。“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这句话近乎是宣战了,他感觉到血涌上脑门。“把这些事留给试验场的人去做,”福德姆又说。“我们是传教士,不是某个种子公司的雇员。” 又来了,一个农学院的毕业生在教会学校里做什么呢?他想。我又不会他妈的教会史,我又不会他妈的希腊文。“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找人在这里教生物?为什么要教植物学?” “为了培养教会领袖。”福德姆果断地回道。“因为这所学校是教会的事业。” 他如坐针毡,没法直视福德姆蓝灰色的眼睛,垂下了视线。“我只想做点实事,”他再次说。“我觉得我无法了解他们,也不觉得我能理解他们。如果非要在这种情况下,去给他们施加影响,我想这、这就偏离了福音布道的宗旨。你看他们——你看看他们的脸,他们是永远不可能成为盎格鲁-萨克逊的。意大利人?也许可以,如果他们努力尝试过的话,但东方人是不可能的——” 福德姆没有打断他,于是他越说越没有顾忌。“我觉得我永远不能理解中国人,”他下了结论。“我永远无法学会中文。因为我不会自以为是到觉得自己能理解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我不会狂妄到学会了怎么写笔画、偏旁部首,就敢在中国的问题上大放厥词,谈论这个国家应该怎么被治理。” 他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独白里,以至于没发觉文理学院院长的脸色正在变得铁青。“我们总是以为语言是唯一的障碍,以为这、这种复杂的写作系统就是魔鬼设置的唯一阻碍,一旦突破了这层阻碍后,我们就能掌握关于这个国家的所有知识。因为我们有科学和圣经。但是我不喜欢这、这个——这场名叫文明的奇怪的游戏。我觉得一个美国人哪怕学了三十年的中文,精通所有的方言和孔夫子的作品,也不能理解中国。” “什么让你这么认为的?” “因为这个事实:他是个美国人。” 最伤害一颗盎格鲁-萨克逊的自尊心的时候,就是当一个国家拒绝被它所理解,并声称它永远不能理解她的时候。福德姆认为这场闹剧是时候该收场了,他今天已经从这位年轻的生物科教员口中收到了足够多的冒犯。 “你为了能不学中文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不是吗?”文理学院院长轻蔑地说。不过幸运的是,自那以后,福德姆就再没有就这个问题找过他的麻烦。毕竟在上海那群“堕落得像狗一样”(1924年3月《教务杂志》上的一篇社论如是说)的西方人里,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学不会中文的人。 那天晚上的战斗直到清晨才结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枪声,恐惧地等待着的炮声也并没有出现,主街上的火已经被扑灭,现在又能听见鸟鸣了。 “结束了吗?”他问米尔斯。 米尔斯和他一样脸色惨白。医生敲了敲门,向守卫的士兵询问了两声,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们艰难地把抵在门口的桌子挪开。一打开门,一股火药和物体焚烧的气味就窜进来,令他想起中国人举办过红白喜事后的街道。米尔斯和他们交谈了几句,得到的回复令人心安。军队已经击退了入侵的黄衣会土匪,正在清理战场,城里现在是安全的。 因为坐得太久,他的膝盖僵硬发疼。米尔斯刚披上外套,还没来得及出门,就有士兵来告诉他,晏营长请他去帮忙看看伤员。“他们要暂时封锁这个地方,这几天内都会实行宵禁。”米尔斯把士兵的话转述给他。“不过,Y给你找了一个保卫队,等到事态平息下来,他们将会护送你到试验田里去。 他有点意外。“这就意味着我不用被困在镇子上了?” 米尔斯看上去也很振奋。“顺便说,”医生告诉他。“Y问候了你。他想知道你有没有受伤。” “我很好,”他很快回道。“告诉他我非常感谢。” “我们要不要顺便告诉他,”米尔斯说。“虽然他关心我们的安危,但我们最关心的事是——巧克力怎么样?” “哈,算了吧,弗兰克,”他笑了,劝道。“也许他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哦,内特,我们可以试试。我打赌他只会告诉你非常感谢,就这样。‘非常感谢,非常感谢。’鞠躬个不停,你知道的。” 军官会认为这样的问题不礼貌吗?他没有办法预计这句话的后果。但米尔斯已经离开了。他去叫女人们和孩子们出来。弗吉尼亚睡眼惺忪,想要喝水。他拧开搪瓷水罐的水龙头,给她倒了一杯。 “你害怕吗?”递过水的时候,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告诉他这算不了什么,在几个月前的那一场战斗里,军队用上了大炮。“爸爸有告诉你有好多瓦片砸下来,差点砸中了他的头吗?” “没有。”他说。 米尔斯在午饭时间回来了,风尘仆仆。“一团混乱,”医生拿手帕擦汗,拼命喝水。“非常棘手,子弹正好打在纽扣上,碎片全部进到体内了,我清了一上午,待会儿还得继续清。他们的军医忙不过来,有人大概熬不过今晚了——我手上还有血吗?” 米尔斯太太递过一条干净的手帕。“谢谢,凯特——晏让我去看了看他们俘虏的土匪。他怀疑他们服用了什么药品。我得说,他们看上去确实不正常,我觉得是砷化物中毒的症状。少量服用可以让你的血管收缩,你会更兴奋,对痛觉会不那么敏感,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作战时异常鲁莽。晏发誓他会找到这些砷化物的来源——那男孩不吃迷信那一套,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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