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风 ===== 小菱被急匆匆地叫过来，手里带着一堆清洁用具。她进报馆的时候少爷正瘫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湿手帕蒙着眼。 “少爷又是在闹什么？”小菱把扫帚和畚箕放下，嘴里询问着少爷，眼睛却看向边上的阿著。 “少爷突发奇想要大扫除，结果自己烦得打滚。”阿著淡淡解释。 “咱们的少爷哪里做得来这种事情。”小菱一边笑叹，一边挽起自己的袖子。 “连你也埋汰我。”谈镜合还蒙着帕子，露出来的嘴巴勾唇轻笑，“菱姐姐，帮我打扫打扫吧，我快要累死了。” 刚进入新闻馆的时候，谈镜合心里满是欢喜。他拉着阿著四处看了一圈，见新闻馆里落了灰，便兴奋地要把这偌大的新闻馆打扫干净，置办妥当，还预备赶明儿就开门！ 可正如小菱说的，谈镜合哪会这些，拿馆子里的抹布去水龙下冲，手就冻得像条挂着的冰咸鱼，又冷又僵。拿布擦桌子，没一会儿桌子就湿成被水冲掉的龙王庙。 四目望去，惨不忍睹。谈镜合把抹布往阿著身上一扔，自己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抱肘而坐。 自觉的阿著就去门口雇了跑腿的，到谈家大宅把小菱唤来。 小菱和阿著一起做事，洒扫的效率快了很多，没多久新闻馆正堂就打扫干净了。谈镜合无用又无聊，走到门口抻了抻胳膊，瞧见远处的钟楼上写着时间，快到饭点了。 谈镜合摸了摸脖子，“你们中午想吃点什么？我真想吃玉晖楼的饭菜，可惜了。不过它隔壁有个面馆，也挺好吃的。” 里面俩人却没理他。谈镜合回头一看，小菱正和阿著笑着说些什么。谈家伙食好，阿著受枪伤时相当瘦削，现在整个人休养得高挑健硕。小菱嘛，纤细的女儿家，站在阿著身边，瞧着居然有一丝丝的和谐……万万不可！ “你们俩说什么呢？”谈镜合一甩袖子，快步走过去。 小菱正仰头望着阿著，“晚上是你欺负少爷，还是少爷——”见谈镜合奔过来，小菱赶忙闭了嘴，提溜的眼珠转啊转。 谈镜合抬手拉阿著的小臂，把人往外拖。“中午了，得去外头寻点吃的。小菱，你在这等少爷回来。我给你带吃的。” “诶。”小菱乖巧应了，看着谈镜合的手，月牙眼笑得欢实。 谈镜合出门就故意松开了阿著的手。他是面无表情的，四处环视一圈，也不看阿著，自己干巴巴地吩咐：“去瑶池路吃面吧。” 刚说完，街上就刮来一阵大风。谈镜合低头顶着风，自顾自抱腰往前走。 阿著视线追着谈镜合，唇角一勾，迈步跟上。 玉晖楼火灾发生以后，有许多老食客等着它重新开张，甚至有良善的人自发筹钱送给厨子林元阿[ē]，毕竟林元阿的妻子彭氏不幸在火中丧生。 玉晖楼是个会做生意的，虽然不开张，但为老顾客准备了装好的饭盒。不过饭盒只有中午和晚上各五十份，需提前预定。谈镜合自然没有预定，现在和阿著两人在玉晖楼旁边的一个老面馆里吃午餐。 面馆的大门敞开，谈镜合吸溜着面条，眼睛飘向了门口的街道。 外头愈发吵闹，许多人呼朋引伴跑过面馆门口，神色间满是兴奋和惊异。他们口中还念叨着什么“没想到啊”“这饭还能吃吗”。 “嗯？”阿著吃完自己的面，还喝了口汤，一边擦着嘴一边打量着谈镜合。 “发生什么事了？”谈镜合没看阿著，眼睛朝外面张望，说话间已然站起了身。 他快步走到面馆门口，抬手拦住一个跑过来的青年。 “怎么了？”谈镜合问。他没发现阿著也站了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他身后。 “嘿！大才子段刻去了《正义公报》就职，今日带人来查看玉晖楼火灾，一口咬定这是人为纵火，最怀疑的竟是那个厨子林元阿呢！” “啊？”谈镜合瞪大了眼。被他挡住的青年扭身要继续跑，谈镜合又一把拽住。 “段刻？你没说错吧？”谈镜合问着，还晃了晃青年的衣服。 “是，是！不信你也过来看！”青年火急火燎地甩开谈镜合，一溜烟跑了。 谈镜合还想去追，身后一股力量拉住了他。 “少爷。”阿著低头看着谈镜合的脖子，“一起去。” 少爷可没料到身后有人，惊诧地仰头看了阿著一眼，然后挣了挣，没挣开。谈镜合只好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领，“走吧。” 玉晖楼的一楼有给顾客做菜的大厨房，后院放置每日的瓜果菜蔬，还立了一个平房供主厨林元阿居住。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有个林氏夫妇自己使用的小厨间。 “火是从小厨间烧起的。” 段刻伸手摸了一下烧得漆黑的砖头，“然而除夕那夜，只有大厨房在动工——林大厨有在烧菜吗？” “在啊！那可是我们的大厨，除夕夜有人特意要他做菜给送到家去！”玉晖楼的账房先生揩了一下额角的汗，“这应该是意外吧，我们也认啦。许是哪个伙计在后院放炮瞎闹，把炮扔进了小厨间，就不小心燃着了！” 段刻还是一副胡子拉碴的粗糙打扮，眼神却明亮异常。他扭过头，一言不发地盯了账房先生一会儿，然后忽地垂下眼，看着小厨间地面的火灾黑痕。 火灾发生以后，专家赶来查看过情况，指出火应燃自小厨间。但令人意外的是，小厨间的损毁情况并不是特别严重，更没有房梁断裂。店家精明万分，前几日便加急把小厨间修好，用来准备临时售卖的盒装饭菜。 段刻皱眉看着地上的痕迹，过了半晌，他拿手挡住那痕迹，另一只手捂着头，开始梳理事发经过。 “除夕当夜，林元阿在大厨房烧菜，他的妻子是整理菜蔬的，人在后院。” 账房先生忙点头，“对头，对头！” “都说玉晖楼待员工极好，除夕夜大厨房先做了一桌饭菜送到后院，让除夕夜留下的伙计一起吃了，好有精气神忙活晚上的事情。” 账房先生忙用右手手心拍拍左手手背，“是啊，是啊！我也在吃呢，吃完以后算账算得飞快！” “林元阿是主厨，因为忙碌所以没有过去跟你们一起吃饭，他的妻子彭氏就给他留了饭菜，想等晚上林元阿回来一起吃。” 段刻抬起头，看着小厨间内的装潢，脑内似乎在复现当晚的情景。“但彭氏没想到，她没等来林元阿，却等来了林元阿要烧死她的火。” “你瞎说啊！” 账房先生怀里捧着算盘，气呼呼地朝段刻撞过去。 “没凭没据，怎么就说是咱们林大厨放了火！你肯定不知道林大厨多伤心，他歇班以后来到后院，却看到已经烧起来的大火……大娘子本来盼着两人一起吃年夜饭，结果人直接烧没了，多惨啊！” 他这么说着，旁边围着的众多好事者也都附和起来，纷纷说林元阿是个多么善良的老实人，不可能纵火杀人。 “不可能。”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清脆的断言。 段刻扭过头，看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谈家的大少爷带着一个小厮站在好事者们中央。 “哟。”段刻散去刚刚的严肃，吊儿郎当地站起来，低头眯眼打量谈镜合，满是不屑，“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大记者谈镜合啊。” “……”谈镜合默了一瞬，扭头看向账房先生，“玉晖楼就算再忙，至少十一点钟之前应该已经让人歇息了吧。所以刚刚您说的，林大厨干完活回到平房的时候发现着了火，这不可能。因为那火是半夜着起来的，各家报纸都报了。” “也许林大厨干完活又出去闲逛了呢……”账房先生也有些虚了。他知道，除夕那晚八点多的时候林大厨就歇班了。只是后面伙计们都各回各家，没人晓得林元阿干嘛去了。 段刻犀利的眼抓住账房先生，问：“着火的时候，很多人去救火，我问你，那时候林元阿在干什么？” “我、我哪知道……”账房先生躲闪了一下。 “那时候林大厨就站在酒楼下面，看着救援队救火。”有位娇小的女士说，“那夜我跟丈夫去救火，瞧见他了。” 段刻伸出食指搔了搔下巴的胡茬： “若林大厨爱彭氏，他忙完活计，就会赶回平房，同彭氏一起吃年夜饭，不可能除夕夜在外闲逛，等半夜火烧起来才回到玉晖楼，呆站在外头看。若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在平房内过除夕，那等火烧起来的时候，林大厨定会带彭氏逃跑。可是结果是林元阿自己逃出生天，留彭氏一人被活活烧死，怎叫爱妻？” “如果林大厨不爱彭氏，那他的嫌疑就更大了。无论他在工作完成后去了哪里，‘他不爱妻子’都能让他成为头号嫌疑犯。所以无论两人感情如何，这件事的矛头，都会指向林元阿。” 听段刻说完，大家都有不约而同地有些心惊。谈镜合看着段刻的侧脸，心里也不由得跟着段刻的思路考虑起林元阿的嫌疑。 “可无论如何，你都没直接证据说是林大厨放的火！光凭嫌疑定罪，那我也是包绿天！”账房先生据理力争。 “但最大的嫌疑就在林元阿！” 段刻转过了身，他穿着一件老旧的咖色风衣，有风吹来，把他的风衣往后勾，他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一双深邃的眼盯住谈镜合。 “就让各路警长和记者好好探案，看看到底是谁纵火杀人！” 谈镜合微微瞪着双眼，手指揪了揪身后的阿著。他第一次见段刻的时候，觉得段刻不修边幅、言语粗鄙，完全不像是人们所说的“大才子”。可是刚刚一番话听下来，谈镜合竟然由衷地佩服，能迅速把事件脉络整理清晰，不愧是“大才子”。 阿著把谈镜合的手指包裹在手心，看向段刻的眼平静无波。 “呸，我呸！”账房先生捂着耳朵，一副听不得真话的样子，“有本事就来，我看谁能采访得到林大厨！” “掩耳盗铃确实有效。”段刻扫了账房先生一眼，又说：“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这几天，玉晖楼的饭菜谁敢吃。” “你！”账房先生就是怕这个，咬牙切齿地瞪了段刻一会儿，又勉强笑着对周围的旁观者解释：“不是的，这事儿还没弄清楚呢……” 好事者们齐齐往后退了一圈，没多久就都议论着散开了。谈镜合本想留下来再查看一下现场，可是瞥见段刻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谈镜合也就懒得留下。 于是他就被阿著牵着离开了。 回新闻馆的路上，谈镜合仰脸看着阿著，问：“你觉得这事奇怪吗？我也开始怀疑了，没准是厨子厌恶妻子，除夕夜放了火。” 阿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忽然抬起了两人握着的手。 “刚刚从新闻馆出来的时候少爷还不让我牵，吃面的时候也懒得搭理我。现在又跟我说话，是不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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