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小调是她曾在宫里唱过的《桃夭》。唱到一半,他逗趣问:“你怎么不唱?多日不练,忘记了?” 后面却没有声音。他转过身,见她面色苍白地倚着门框,鞋袜被某种深色的液体弄湿了。 他嘴角的笑意缓缓消散了。犹记得第一次病发那天,他飞速跑去叫郎中。可今日,他沉默地看着她,绝望在他们的胸膛间来回撞击着。 她为难地笑起来。“对不起,元郎,没能让你开心到新年。可是……我好疼啊。” “有多疼?”他定定地望着她。 她震了一下,眼泪跟着掉下来,曾经美丽的面庞如今皱成了核桃。她想故作轻松宽慰自己的丈夫,可是巨大的痛楚封住了她的口,她说不出话来。 无声胜于有声,他红着眼,在她的沉默里终于承认:这件事不可能有转机。 他也震颤起来,疯狂的想法再一次席卷脑海。他受不了了,他像发癫的病人一般,抖动的手指从柜子上拿过火柴。他缓慢地走到她面前,把那一小簇火苗举起来。她眨了眨眼,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轻轻吻她,眼里闪烁起压抑的疯狂。“我会把你的骨灰埋在炉灰里,每日每日都很想念你,好吗?” 很快,金红色的光盛满了整个小厨间。火焰肆虐,她独自站在一片红火中,面庞被火光映照得红润饱满。仿佛他们初见那天,她还是个懵懂的少女,脸颊酥红,一个人在桃花林里唱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歌声被火舌吞下,伊人倒在炽热的火光中。曾经所有的痛楚都被火一把烧光,她不再是前朝的妃子,她是他永远的新娘。 他张开口,把歌声继续下去。眼泪流下来掉进他的嘴里,他打开厨房里的油桶,大肆浇到外面,甚至泼到酒楼上。火势越来越旺,他的歌声也越来越响。 他在一片大火中癫狂地唱起来。将所有的恨、压抑、疯狂都留给火光,将所有的爱、明朗、希望都放声歌唱。 火光大作,烧亮了黑夜,这是一片新天新地。 昏暗的饭厅里,林元阿挥动着手臂,他兴奋地复述着那一天的场景,他的眼睛没有阀门,眼泪不断流出。 谈镜合不可思议地仰着头,看着林元阿手舞足蹈的样子,谈镜合的胸腔里燃起旺盛的火。 他凭什么这么兴奋?谈镜合的手指抠着木桌边缘,小木屑扎进他的指头。 他凭什么这么不在意,像讲故事一样把这件事讲给别人? 他凭什么用这个厨房给别人做菜?谈镜合忽地有些反胃。 可笑的是,他让周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善人,他得到了所有好名声,却杀了发妻! 谈镜合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心脏鼓得要爆炸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他快速扑到林元阿身上,把林元阿抵在墙上。墙皮剥落。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你杀了她,你杀了你的妻子!” “是啊,我都告诉你们了——快跟警长说去!我等着看他们惊讶的表情。”林元阿就像注视着一个孩子那般,宽容地看着谈镜合。 “你疯了,你疯了!”谈镜合红着眼,他用力揪着林元阿的上衣,衣领勒着林元阿的脖子。 “我没有。”林元阿微笑着宣布,“与其看她昼夜痛苦,不如由我来结——” “谁说的!”谈镜合高声打断了林元阿。 林元阿的笑容在扩大,他端详着谈镜合愤怒的脸,轻巧地说:“你不懂?我看过报纸,对谈家的丑事有所耳闻。谈少爷的母亲,谈少爷的妻子,都是一声不吭忽然离开了。谈镜合,与其让自己痛苦,当时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呢?” “我不爱我的妻子。”谈镜合迅速说。 “那你的母亲呢。”林元阿俯视着谈镜合,“坊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谈家的二太太勾引了大太太。小报上写得绘声绘色,你应该买过去看看。” “你他娘放屁!”谈镜合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乱炖的锅里,浑身发烫,还带着一身脏污。他的理智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想都不想就伸出了手,拳头直朝林元阿的脸呼过去。 这拳头并不狠厉,因为谈镜合没有学过拳,又已经情绪失控。但林元阿却仰着脸,完全不在意地承受了这一击。他的嘴角出了血,他咧了咧嘴,笑说:“你的手疼吗?就是如此,你让她痛苦着,你同时也在痛苦着,不如——” 林元阿的话又被打断了。一双手掐住了他的下颚。 阿著敛着眉眼,一派安静平和,手上可怖的力量却让林元阿瞬间闭了嘴。与此同时,阿著的眼睛却担忧地注视着谈镜合。谈镜合大幅度喘着气,呼哧呼哧的,他感觉自己心脏有些疼。 “先坐一会儿吧。”阿著轻声说。 谈镜合气得厉害,狼狈地看了阿著一眼,转身弓着背坐回凳子上。 阿著见谈镜合坐稳了,才转头看向林元阿。林元阿被大力钳制着,不能说话,还有口水缓缓流出来。阿著迅速放开了手,冷淡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皮肤,是否沾上了唾液。 林元阿得以喘息,他转头朝地上恶狠狠吐了口唾沫,然后扯着嘴笑了笑。 阿著安静地注视着他,在林元阿扭头看向自己的时候,阿著开口了。 “我们似乎是同一种人。”阿著歪了歪脑袋,“你可以忍受自己手沾鲜血,但看不得她身上染一点血迹。” 林元阿没有说话,他拿手揩了一下唇角的口水。 “所以。”阿著倾身靠近林元阿的耳朵。他的余光瞄着谈镜合,嘴巴对林元阿小声说:“你杀了你的妻子,那就杀了,气我的人干什么。” 林元阿的右臂莫名抽了抽,他往后退了一步,与阿著拉开距离。他收起诡谲的笑容,审视着阿著。 “你纵火的时候,你的妻子有挣扎吗?”阿著问。 “没有。” “也就是说,她也默认了你对她的‘处置’?” “这不是处置。” “总之,她没有反抗是吗?” “她也深陷囹圄,难以逃离。” “那你就跟警长说你辅助自杀,但纵火烧毁了酒楼。”阿著抱胸走了几步,到谈镜合身边时放下手,柔柔地环住谈镜合的脖子。 “少爷,咱们可以离开了,事实清楚,独家采访也有了。”阿著温声道。 谈镜合吸了吸鼻子,“要去叫警长。” “嗯,去叫。”阿著回头瞥了林元阿一眼,“他精神出了点问题,觉得自己杀妻是件壮举,所以根本没有掩饰,甚至故意等着记者或警长来问他。所以大概率他是不会逃跑的。” 谈镜合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那别的访员怎么都发现不了呢?” 阿著抿了抿唇,点点头。“好问题。不过咱们先去叫警长吧?” “嗯。”谈镜合站起身,扫了林元阿一眼。 林元阿好像表演过后的演员,现在有些惫懒地坐在墙根。他低着头,浅浅吟唱着《桃夭》。 “让你的妻子‘脱离痛苦’,你自己不也是要下到牢里。什么每日做菜的时候都想念着她,笑话!”谈镜合出声讽刺。 林元阿置若罔闻,深陷在歌声中。 谈镜合烦躁地起身,跟阿著说了一声,便夺门而出。他去找警长,阿著留在这里看着林元阿。其实阿著是想跟过去的,反正这林元阿颇为无趣,不像别的犯人拼命躲闪,撒蹩脚的谎。 警长很快就来了,由于林元阿主动认罪,一切都处理得非常迅速,林元阿当夜就被带走了。如果忽视林元阿的笑容和歌声,这件案子其实妥当收尾了。 此时,谈镜合也已经平复了心情。他和阿著一起离开酒楼后院,走向自家的报社。途中经过小酒馆,两人还耽搁了一会儿 夜里温度骤降冷,子夜的寒风在地上打转,酒馆里透出朦胧的黄光。谈镜合躲过挤在他脸颊边的寒风,快步奔进即将打烊的门,在里头站定后,又回头瞧了一眼阿著。 “你喝什么?”谈镜合插腰回看,眼眸澄澈。 “冰酒。”阿著用手背顶了顶鼻尖。 “老板,他是冰酒,我要点伏特加酒吧。各打一小袋,直接带走。” “哇哦。”昏昏欲睡的酒馆老板也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再来晚五分钟就不卖咯。” 谈镜合笑了笑,又跑到门口,把冻僵的手放到阿著的衣兜里。 “好冷啊。” “喝点就不冷了。” 阿著也有些困,眯着眼看谈镜合。谈镜合看了一眼阿著的脸,又别过眼,转身催了老板一声。 两人捧着酒囊往新闻馆走去。谈镜合仰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酒液流过他的喉咙,钻进脾胃。 “今夜真是……”谈镜合叹了一声,“得赶快招聘主笔,我们独家访问了林元阿,这得是我们的第一篇新闻。” 阿著应了一声,低头嘬着酒液。 “写什么呢?”谈镜合自顾自说着,仰头望天。 “阿著,要不咱们写一个人爱他的伴侣,却亲手终结了他的伴侣,以为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块儿了……” 阿著擦了擦嘴角的酒液,扭头看向谈镜合。谈镜合喝了酒就脸颊通红,眼眸湿润。他望着青黑的天空,眼睛里好像要流出泪水来。 “有的人却不这样……有的人,爱他的伴侣,就放飞他的伴侣。” “什么是放飞?”阿著低低的嗓音带着葡萄酒的甜。 “嘻。”谈镜合哼笑一声,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伏特加,冲阿著喊道:“你没听到林元阿说的?咱们家的谈大夫人,我的妈妈。” 谈镜合又仰起头,呼噜呼噜胡乱灌着酒。他很快把酒喝完了,酒囊倒过来,留下一滴残存的酒液。谈镜合失望地摇摇头,他转过身,看着阿著的脸,倒着在马路上走起来。 “别摔了。”阿著伸出手虚虚地护着谈镜合。 “不会!” 谈镜合举起酒囊,在地上蹦了两下。他是倒着走路,现在又胡乱蹦跶,结果就如阿著所言,没走几步他就摔了个屁股蹲。 阿著叹了一声,最后无奈地笑起来。谈镜合却不走了,直接坐在地上没声了。阿著蹲下去抱他,他却犟着不肯起。 “怎么了?”阿著抬手摸了摸谈镜合的脸,摸到一手滚烫的泪。 谈镜合抽噎着,如孩童般万分伤心地抓住阿著的手。他把脸颊贴在阿著手背上,呜咽哭诉:“我的妈妈不要我了。” 阿著把酒囊放在地上,空出另一只手拿帕子,给谈镜合揩眼泪。“她为什么不要你了?” “我不知道!”谈镜合喊了一声,肩膀耸动着,然后他又小声地说:“其实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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