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说到底你只是泄愤,是吗?”谈镜合学诺温的说话方式。 诺温好像被问住了。谈镜合转过身,端坐着打量他。大地是广袤苍凉,天穹却缀满星星,他们坐于其间,许久未曾这样面对面。 诺温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望向谈镜合的目光平静而坚定。谈镜合被他凝视着,一动都不敢不动。 “我不希望我们再进行循环的争吵和质问。”诺温叹了一声,“所以此刻,请先让我为你介绍一下自己吧。” 谈镜合紧张咽下唾沫,点了点头。 “我叫诺温,在篱笆城邦的妓院街出生,出生时没有姓氏。我的母亲名叫白河,从平国渡至异邦,本是位没什么可说的风尘女子。” “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就死了。她生前常常躺在榻上,除了我之外不见任何人。当时外头都说她染了什么病,因为她不接客。但我现在觉得,应是心病。” 谈镜合点点头,心想这个故事里所缺的“父亲”,可能就是那个心病。 “我起初在妓院街干活,但常有客人说想要我。”诺温顿了一下,神情仿佛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谈镜合没给他回忆往事的机会,惊叫道:“你才几岁?” 回忆断了线,诺温无声浅笑,面上带着对谈镜合的宠爱,和对过去的漠然。他继续说: “那些个男人女人叫我恶心,我不愿跟,便被打,打到一半,给我跑了。” 谈镜合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放心的宽慰,继续听诺温说。 “当时跑到某个巷口,我跳进垃圾桶,结果桶里还有一个人。我和那个流浪儿后来结成了伙伴。那人就是柳菅。” “我们在城中流浪了一段时间,遇上了某位先生。他专捡流浪儿,带去基地培育成杀手,长大后卖给黑帮、情报组织等。” 谈到这段历史,诺温倒是显得很轻松,淡笑着说:“若不是在那里学了一身的本事,今天我们不是被狼群扑倒,就是被洗劫一空。” “一身伤却一声不吭。”谈镜合瞄了他一眼,“就是那会子学的?” 诺温眼眸淌光,偏头瞧了谈镜合一眼,说:“或许。” 谈镜合推了他一下,诺温低声“嘶”了一下,谈镜合立刻收回手,手却被诺温握住了。诺温捏了捏谈镜合的手,叹道:“瘦了。” 谈镜合忍不住,把他的手拍掉,不让他说情话。诺温笑了笑,继续自我介绍。 “十五岁若是通过考核,可以离开培育基地。我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在角斗场上遇上兰斯洛特。”诺温快速说,“在基地里,他是我十分仰慕的人。但是上了角斗场必须挥刀杀死对手。我最后决定放弃,让他杀死我算了。” “这……是你的作风吗?”谈镜合细细端详诺温。 诺温说:“可能因为当时活着也没什么意义,觉得让兰斯了结我也不错。但当时要货的是艾尔温,他看到我的长相,叫停了角斗,带我去做检查。后来,兰斯洛特成了莱希特家族的杀手,我成了他家的私生子。” 谈镜合把前后连起来,懂了:“莱希特先生是你母亲的客人,但是他有家室,不能为你母亲带来更多的承诺,却一直缠着你的母亲?” 诺温点头,又补充道:“他是个疯子,让我母亲窒息。” 说到这里,诺温忽然想起什么。他朝前凑了凑,面无表情地盯着谈镜合。他说:“你刚刚问我,将剩下的匪徒全部杀死,是否泄愤。我必须告诉你,我知道自己行事总会极端,或许承自莱希特,或许承自那段杀手基地。” 诺温眼中没有光亮,将流着黑血的心脏剖给谈镜合。他深知自己的缺陷,是偏激、残忍又麻木。作为妓院的孩子、杀手岛的种子、大家族的私生子,母亲死后没尝过温柔的爱,艰难长大到如今,从不示弱,非要浴血前行, “别人用你的生命威胁我,我当然害怕,但我不会去求他放过你,只会求一个两败俱亡。” 诺温的话很直白,叫谈镜合心神俱震。 “能让你落到别人手中,我已经彻底失败。” 谈镜合听得头皮发麻,又很生气。他腾得站起来,破口大骂:“放屁!” “怎的,能放手让我离开城堡,就不能服个软让我活着?你啊你!”谈镜合用力晃了晃诺温的肩膀,“你不愿求那首领,可我想活呀!我还有儿子,还有丫头,还有我的报纸,我、我还想同你和好,一起走到老呢……” 诺温闻言一怔,立刻把谈镜合拢到怀里,问:“当真?” 谈镜合不想被这家伙抱,闹起来:“什么当真?你不是打算你死我死大家死吗?还什么和好,什么到老!” “我只是打算——” “我不管!”谈镜合揪了一下诺温的大腿,脸色猛然严肃起来:“我知道你被杀手岛培育起来,认知定与常人不同,但那已成旧事,从今往后,你要是做了我的人,就必须听我的。今日这种疯狂杀害平民的行为,以后想都不要想!” “他们不是平民。”诺温说。 “啧!”谈镜合瞪他,“前面我们是自卫,就不说了。后面呢?人家已经跟你商量了,你发什么疯?好了,你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是爱我爱得发疯了,我也没办法,谁让本少爷……” 谈镜合的话忽然消散了。 荒凉的夜晚,诺温弯下脖子,将头拱进谈镜合的怀中。他讨好地蹭了蹭脑袋,手指勾住谈镜合的衣角。谈镜合只能看见他的发旋,盯了许久,终是为他叹气,也为他遮风。 许久,谈镜合觉得酸,推了诺温一下,发现这人闭着眼睛,一副睡着的模样。谈镜合心里有气,捏着他的下巴叫他,却收不到任何回应。 这时,谈镜合才发现诺温整张脸都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谈镜合将诺温扶到树干下靠好,左右看了看,猜测是伤口发炎,才导致发热。 四下空旷,谈镜合心中焦急,却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他忽然注意到诺温衣物破烂,身上还沾着许多沙土。谈镜合懊恼一瞬,去拿诺温的刀,将已经破碎的衣服全部摘下来,然后脱掉自己的外套,裹到诺温身上。 诺温靠着树干,发出一声不自然的哼。谈镜合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衫,轻轻抱住诺温。 忙完,谈镜合将脑袋搭在诺温的肩上,靠着胡杨,望向晶莹的星空。这黑夜漫长,又静谧,像游吟诗人的声音,走过沙丘,向远方流淌。 当那颗饱满圆润的火球被大地吐出,沙漠迎来了新的一天。火球睥睨之处,皆蒙上金光,整片荒漠恍若黄金国。 谈镜合睁开眼,愣了两秒,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不由得有些沮丧。 而在他身侧,诺温靠树静坐,平静的视线投向荒漠。他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眼珠在日光下像颗透明的玻璃球。 谈镜合伸出手,本想看看诺温的烧有没有退下,手指头却摸了摸诺温的鼻子。诺温扫他一眼,他又碰了碰诺温的嘴唇。诺温捉住他的手,说: “我发了信号,柳菅他们很快会来。” 谈镜合点头,俯身抱了诺温一下。诺温烧未退,神情有些恹恹的。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贴贴谈镜合的脸颊,说: “那年在火车站,我父亲来平国抓我,我不想让你跟我一起冒险。不是因为其它才让你走。” 谈镜合点点头,又说:“但以后请你告诉本少爷,不然本少爷不批准。” 诺温又说:“那少爷可否批准,我做你的枕边人?” 谈镜合噘着嘴,勉强答应了:“好吧,我的被窝反正还空着。” 诺温垂眼一笑,点头,脸上盛满沙漠瑰丽的日出。 不久,柳菅一行人乘车前来,见他们被劫得啥也不剩,无奈,开了后备箱装人。因为变故,目的地改变,他们决定先回4区,再坐火车去谈镜合报社的总部。 上车前,要被塞入后备箱的卢卡义愤填膺,自告奋勇要去追回卡车。他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出于“一卡车家当,肯定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谈镜合想了半天,忽然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方丝质白手帕,谈镜合将帕子递给诺温,说:“重要的东西确实有一样,但是下车前碰巧被我带走了。除了这个,其它都可以再买。” 诺温有很多帕子,镶着玫瑰、月牙、小熊等各样图案,却都不是他们初遇的这一方。诺温接过帕子,仔细端详。多年过去,小小的手帕在他们两人手中来回传递,直到今日,有了光明正大的共同归属。 金沙流动,仿佛人飘在海上。小小的车子驶向远方,帕子随着他们一同去往更远的远方。 在沙漠彼端,西北学堂的广场上,有位素色长衫的先生,他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大声疾呼:“青年,起来!” /NEWS/ 《日不落新闻》发刊词:日光不熄,新闻不止。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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