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有的是办法，只要他愿意。哪怕丁寻曼今天不在这里，任何人都不知晓他究竟去往何方。世界之大，他总找得到办法监听他的动向、等待他自投罗网，甚至不惜将他的脚腕子打断拖曳回来。 钟述闻想，他就是这么个人，龙肝凤髓硬塞给他他也弃如敝履，一心想吃的草瓜，再怎么滋味寡淡也要强扭来尝一尝。 丁寻曼直起身，他还有点喘，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注视着钟述闻，大概是认为这话里大有漏洞，垂下头讥讽道：“是吗。” 收拾了地面的狼藉，他转身去洗澡了。 钟述闻擦净脸，巡逻似的打开冰箱，冷冻层里装满了廉价的饮料雪糕，保鲜层里仅两三根小米辣，好不容易聚拢的好心情又消散了，他盯着连接冰箱的插座，思考拔了插头任由里头的东西融化腐烂的可行性。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心下列好了购物清单，准备明天将冰箱里的食物全部换血清扫。 丁寻曼出来后他接着进去了，半点没有征询丁寻曼关于是否留他住宿的意见。行李箱丢给了谢杨嘉，他就从丁寻曼柜子里挑了件宽松的短袖，内裤的尺寸于他而言着实过紧，便干脆真空套了条沙滩裤。 等他洗完，要叫丁寻曼看看这个诙谐且接地气的造型，丁寻曼已经背对他侧躺到了床边，安静地阖着眼，像是入睡了。 钟述闻轻手轻脚躺在他身侧，这张床的尺寸比北京的出租房里那张宽了很多。这回一点也碰不到他的身体了。 干躺了十分钟，钟述闻幅度微小地朝他的方向挪。迎着透过窗帘的泠泠月光，将丁寻曼严丝合缝地拥进怀里。丁寻曼穿长袖睡衣，缩成一只烫熟的虾。 睡意将他席卷之前，他脑海里浮起最后一个念头：都这么怕冷了还要吃冰，明天一定要把劳什子破冷饮都扔远一点。切记切记。 - 钟述闻一连登门数天。丁寻曼有时开了门便不理会他，锁了卧室房门不知做些什么。傍晚偶尔荡出来喝水，就像刚睡醒一样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还在。 习惯性想说点什么来反驳，比如是你放我进来的，还要赶我走？但见到丁寻曼愈发单薄的身形和亚健康的面色，他就只顾去端厨房里正在放凉的蒸蛋，盛一碗保温的淮山排骨汤了。 他暂时还没有能力挑战更复杂的菜式，好在丁寻曼并不挑剔干净利落全部吃下了。于是有意伸出挠红了的手背，佯作风轻云淡地说，“今天得了个教训，没想到山药是不能徒手削皮的。” 丁寻曼立即皱起眉牵他到洗手池前，淋了些醋，一下一下替他涂抹均匀，又倒热水让他泡着，如临大敌地盯紧他手上的红痕，直至完全消退了才移开目光。 钟述闻尝试收集这些瞬间，丁寻曼对他的细致和顾恤，一桩一件他都堆砌起来铸成矛矟，以此撞击心里那堵象征隔膜的疑墙：他走得干脆，是因他剥去毛皮后流冷血动物的血，你在他心里的分量不过尔尔，他怀你的孩子，也必定目的不纯。 恐惧和猜忌如潮涨潮退，轮流在他心里兴风作浪，警告他一定要记恨丁寻曼，免得丢了魂还任人宰割，可他愚钝的感情器官又偏偏通上了电，变得异常灵敏，每一天都发出雀跃聒噪的机械音，那样大声，要确保他每个字都听到——傻子，你喜欢丁寻曼喜欢得快死了！ 他像在主持一场僵持不下的拔河比赛，难以判定最终结果。又或许他对胜负输赢早有计较，只是不肯坦诚公布。 钟述闻第二天买了条河鱼，突发奇想要自己斩杀保证鲜活度。丁寻曼待在房里没声响，他无从下手正在犯难，刚好对门自称丁寻曼好友的女孩敲响了门，他左看右看不顺眼，故意刁难她，叫她帮忙一起宰了这条在水池里活蹦乱跳的鱼。 “这有什么难的。”陈小香咬着发绳绑起头发，颇有她妈持刀威慑歹徒的风范，拎起鱼鳃几下将鱼敲晕，利索刮了鳞，剖出内脏和苦胆，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你是谁啊？这几天我一直看到你在，都不好意思来了，要不是实在没事做，我还不敢来呢。” 嘴上称不好意思，她问这话时却直白坦荡。钟述闻反问：“你猜？” “追求者吧。”不是追求者的话，大白天哪能接二连三地来呢？还洗手做上了汤羹，陈小香更加确信，“应该是吧，你真有眼光，我也觉得他很酷。”她向后指了指丁寻曼紧闭的卧室门。 钟述闻没有正面回答，旁敲侧击道：“很多人追他么。” 她飞快眨眼睛，意识到这是道送命题，“啊？我不知道诶，这你要自己问他！” 钟述闻转移话题，“你常来吧，知道他卧室备用钥匙放哪吗？” “问这干嘛？”她警惕地睇视钟述闻一眼，“你不能做他不愿意的事。” “想什么呢，”钟述闻随意捏了个谎诓她，“我打算趁他不在的时候布置一下，嗯……放束花什么的，都说了追求，总得像个样子，是吧？”他自然意不在此，丁寻曼最近出现了惜字如金的趋势，独自待在房间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直觉不对劲，又无法大张旗鼓破门而入，才想试试套陈小香的话。 “有道理。”她稍加思索，单纯地信了，“我之前偷看到的，他好像喜欢放在……”边说边往外走，她拉开电视柜最底下的抽屉，探手摸了摸，“看吧，找到了。” 钟述闻拿过钥匙就要去开门。 “哎你不是说要等他不在再——”随着钥匙转动，门内响起一道金属物体掉落的声音，推门朝里看去，房间里窗帘拉紧，光线晦暗，空气都如一潭死水。 丁寻曼还没来得及卷下袖子，故而也没来得及将面上的怨戾褪尽。他还活着，已经像个枉死的鬼，然而却找不到一个人索命，只好苦苦折磨自己。两条苍白的手臂上蜿蜒着触目惊心的狰狞划痕，密密麻麻，大部分结了疤，长节虫似的死死咬着肉，有些还在汩汩流血，下了死力气，翻出红的白的皮肤组织。 地板上歪歪扭扭躺着一把折叠小刀。 陈小香愣在原地，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钟述闻大步跨了进去，怒火攻心，一手提起他的领口，厉声喝道：“丁寻曼你脑子没问题吧？！” 她醒过神，连忙要拽钟述闻，“你松开他，先处理伤口！” 钟述闻甩开她的手，死死盯着丁寻曼平静的双眼，忍了又忍，咬牙说：“你先出去。” 见他这副神智全无的样子，陈小香默默走出去，轻声搭上了房门，又不敢离得太远，站在楼梯口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钟述闻捡起地上的刀，刀刃扎在手心掀起些微刺痛，他勉强稳下声线对丁寻曼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丁寻曼垂下眼笑了一下，调整姿势，“关你什么事啊？” 钟述闻被他这不以为意的姿态灼伤了，四肢里都像爬满噬骨的虫蚁，血液倒流，眼冒金星，连嗓子也几乎要被毒哑，“你！”他捧着丁寻曼斑驳的手臂，一如看着珍爱万分的玩具被人作践，“你怎么敢！” “钟述闻。”丁寻曼抽回手，从旁摸出个锃亮亮的东西，“你还记得这个平安锁吗？是给我的孩子买的。那么漂亮，上面还有福字呢，我只求能保它平安而已。” “但为什么一点用也没有？是不是假的？”他倏然找到了宣泄口，找到了可供怪罪的证据，高声叫嚷道，“假货！我要去举报……举报……”双臂在空中挥舞，似要把它甩出去，他哽住了，又紧紧拢回怀里，弓背蜷起了身体。 钟述闻掰开他的身体，试图把那枚金锁抢过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丁寻曼抓住钟述闻的手就要往下咬，半颗牙嵌进皮肉里却使不出力。抬起头，一只眼球充血，起了大片瘆人的红，他惨淡地笑：“你问为什么要怀一个孩子吗？我总要，为活着找点意义吧。” “你为一个孩子活着？”钟述闻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那你不如为了我活着！” “你一点都不懂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丁寻曼斩钉截铁，“你不会懂的。” “他也是我的孩子。”左耳传出阵阵耳鸣，钟述闻头痛欲裂，“我有权利知道。” 丁寻曼静了半晌，开口道：“哀莫大于心死。你听说过吗？” “差不多就是那样。我这小半辈子，动过无数次想死的念头。最早是婆婆死后的第七天，我实在受不了了，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路走到山崖边，那里很高的，我看到石头滚落下去，一下子就没影了，我好害怕，控制不住地想，掉下去我就粉身碎骨了，死相多惨烈啊？所以我跑了，像个逃兵，就那么跑了。可我还不死心，我去工地打过工，盼望哪天天上掉块砖把我砸死，走在路上看到掀起的井盖只想跳进去……但能活着的话，谁又想死呢？” 他一直有一种强烈负罪感。他没有很多勇气，如果能够勇敢地一跃而下，早就能和婆婆在黄泉下团聚了。婆婆是个倔强的人，她一定不肯喝下孟婆汤，一定还在奈何桥边日复一日等他来。他罪该万死。 “一个人很孤独的，你知不知道？怎么能给了我十八年快乐的时光，又狠心地收走？后来我想到，拥有一个流着我们共同的血的孩子，似乎是和这个世界产生关联的最好对策了。它来的每一天，我都无比感激。它走以后，最后一叶浮萍也沉没了。” 钟述闻扑上来堵住他的嘴，磨牙凿齿一字一顿地说：“你如果敢死，我就掘了你奶奶的坟。” “我会把你的骨灰撒到所有地方，除了你奶奶身边。” “听到了吗。” 楼道里隔音很差，加之情绪激动，两人都没有收敛音量。陈小香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连蒙带猜拼出了大概，她惊魂未定地回了家。 心想，原来丁寻曼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无忧无虑风流潇洒，相反，他是长满霉菌的一块枯树皮，是一把剪刀上脆薄的锈迹，踩一脚、抖一抖，就轻易被碾成齑粉。他嘴里那座山，也并不长在他的舌头或者牙齿上，随意能捏取一段故事讲给别人听。而是牢固地，像只寄生虫一样吸附在他的心脏。他每一次提及这山，都要花点力气，稳一稳身形。 但是，她还是觉得他酷。 因为活着本来就是一件最值得称道，天下最勇敢的事。
第31章 毛绒绒 收走了视野范围内任何具有危险性的尖锐物品，钟述闻出门买了一堆处理伤口的药物，仔细看了说明书，拽过丁寻曼的双手替他消毒涂药。 明明腕骨绷紧，他却一声疼也没有哼，只在结束后轻声说谢谢，又满腹疑念问：“你真的会挖婆婆的坟？” 钟述闻皮笑肉不笑说：“不止，祖宗十八代也挖出来。” 他点点丁寻曼胳膊上浮肿的疤痕，“六十七道口子，再发现新的，我就把你铐起来。今晚少吃一口饭，明天我就出发，带人去山上撬棺。”
48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