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寻曼立即噤了声。接下来几天,果然未添新伤,又时刻被钟述闻监督生活饮食,伤痕愈合速度快,脸色变好看很多。 陈小香时常来陪他,傍晚时他们下楼散步,钟述闻总要跟着。陈小香为逗他一笑,故技重施,将手机丢给钟述闻,拜托他务必趁蔷薇未谢给自己拍一组靓照。真正站在花丛里,一番挤眉弄眼搔首弄姿,钟述闻再好的技术也无力施展,不客气地批她很有唱丑角的天份。见丁寻曼面容稍显松快,便相视一眼各自舒出口气笑了。 这日钟述闻联系了谢杨嘉,约定连同萧佩和玳瑁猫一起在路口咖啡厅见面。 谢杨嘉一坐下就笑容蔫坏,“你终于舍得见我了?这些天我远程办公替你干了不少活儿,说说,准备怎么补偿我?” 钟述闻注意到他脖子里星星点点的红痕,挑眉道:“春宵一刻,还需要我来补偿?” “靠!别提了。”他瞬间像被踩了尾巴,坐立不安羞恼道:“跳过这茬,聊点别的,找我干嘛?你不找我我早该在酒店睡大觉了。” “不找你,找猫。” 话音刚落,萧佩提着猫包推门而入,她今天扮相很显年轻,长发束起,穿一套浅色休闲装,少了几分精英气度,见单他们两个坐着,笑吟吟地放下包,坐到对面:“小曼不来么?” 谢杨嘉没抢着搭话,钟述闻纳罕地往他脸上看一眼,朝萧佩伸出一只手,“你好,久闻大名。” “钟总,幸会。”她自然地同他握手,侧身把玳瑁猫抱出来,旁若无人地柔声问,像在哄:“杨嘉,和它玩吗?”她只管将猫放在谢杨嘉膝头,俯身的瞬间钟述闻瞥到她锁骨下方也有一处紫红色的吻痕。 他心里产生一个微妙的猜测,连带看谢杨嘉的眼神也添了层异色。 “就不客套了吧,钟总找我是有什么事?”萧佩整理衣襟,要了杯冰美式,略一停顿,又添了一份甜点,叮嘱服务生直接放在谢杨嘉面前。谢杨嘉有意晾她,闷头专心逗猫。 钟述闻尝试着摸了摸猫头,圆溜溜的猫眼骨碌转动,胡须一抖一抖,碰碰它而已,就知道追着他的手玩闹。 “借猫。”他确实不愿承认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在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身上。 丁寻曼每天会抽一部分时间下楼蹲着,就在蔷薇花丛的尽头处,日复一日。起初他没有想太多,丁寻曼毕竟是个给他一盆植物也能看出一片森林的人,但渐渐他又发现丁寻曼总把目光聚焦在某个特定的方向,夕阳照亮他的侧脸,那对透澈的瞳仁里浮闪着金色的流光。 陈小香一下就意会了。她有声有色地和钟述闻讲述玳瑁猫幼时的糗事。它那么小一个,毛都没长齐,拖鞋、毛巾、牙刷,凡是沾染了人的气息,它都要勇猛地尿下标记,比身体重几倍的,譬如八斤的鲢鱼头、篮球大的西兰花,愣也能咬着拖行出数米距离。 “他们关系很好的,当初他要走,说要把猫丢了,最后还不是好好送人了?送给以前常来的那个姐姐了,两个礼拜前我还见呢!长得可肥啦,那手感……” 钟述闻于是知道,丁寻曼每天,是在那里等猫来。也暗自气急败坏过,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比不过孩子,猫,没影的这些东西。 可也许猫能救他。哪怕救不回十八岁前那个纯粹的丁寻曼,至少……至少把会对他放声大笑的丁寻曼还回来。 “借猫?”萧佩重复了一遍,难以理解地追问,“借猫做什么?” 她似有拒绝的意图,钟述闻便直言道:“丁寻曼有产后抑郁的倾向。” “他应该很想这只猫。” 他冷静地看着萧佩的表情刹那间剧变,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闪过震惊,不敢置信,以及愤怒。然后她猛然站起了身,下意识伸手要去握咖啡杯—— 要泼上来吗? 这一刻他发自内心地想笑,他竟然觉得很酣畅。其实他没必要对萧佩透露这么多,随便编一个理由糊弄她并不难。但他就是想借这种方式,铿锵有力地通知她:你最好一丝幻想都不要有。我和他已经是断骨连筋的关系,他怀过我的孩子,相当于他身上也流过我的血,我们生生世世都要纠缠不清。你算什么东西? 她最后按住了手,那杯咖啡没能如愿泼在他脸上。钟述闻遗憾地拂过右耳戴着的助听器,泼上来,或者还可以借机讹她一笔?让她出出血他也就舒服了。 这动作启发了萧佩,她指着钟述闻,第一次用曾经认为最可耻的方式泄愤:“残疾!聋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谢杨嘉反应很快地捂住钟述闻的耳朵,冲她吼道:“萧佩你缺心眼吧!” 钟述闻更满意了。这下她连那点碍眼的君子风度也没了。岂不大获全胜? 他微笑说:“你说对了。我现在确实是个聋子。” 谢杨嘉蹙紧眉头:“你说什么呢。” “几天前吧,忽然另一只耳朵也不太听得到了。”他说话依旧标准得无可挑剔,拍拍谢杨嘉的肩聊作安抚,“没事,你忘了吗,我学过唇语,而且不是还有一个助听器顶着。” “钟述闻你能不能严肃点,别他妈笑了。”谢杨嘉急得拽着他就要走,“去医院,现在就去!” 钟述闻不再逗他:“去过了,在吃药呢。” “闭嘴,换一家再去!” 萧佩也恢复了理智,“坐我车吧,杨嘉你抱着猫。” 诊断结果并无二致,低频突发性耳聋,成因复杂,医生推断是由于他近期作息失常,情绪波动过大。好在治愈率还算可观。只是他原本听力就有受损,因此显得格外严重一点。医生开了药,打发他去输液。 钟述闻左手打点滴,右手给丁寻曼发信息:晚点回,好好待着别乱动,我加了陈小香微信,她会替我监视你的。 谢杨嘉见他心不在焉,恶狠狠地瞪他,“我要向阿姨告状。” 熄了手机屏,他笑了笑:“你是小学生啊?” 谢杨嘉踢他鞋,“真被你吓死。” “谢谢。”钟述闻正色道,“能有你这么——” 谢杨嘉赶忙打断:“求你了,别说那些吓人的酸话。” “能有你这么鞍前马后的周到服务,”他拿起谢杨嘉放在扶手上的热水,“我上辈子肯定做了不少好事吧?” “别贫了,干脆跪下谢恩吧。”谢杨嘉左顾右盼,确信没人注意到他,放心地揉揉腰,“丁寻曼知道吗?” “不知道,再说吧。”钟述闻察觉他换了好几个站姿,似乎怎么站都不舒坦,心下更是惊诧,委婉问道:“你……什么情况?” 谢杨嘉支支吾吾,“发生了一点事故。” 这时萧佩走了过来,大约谢杨嘉给她做了什么思想工作,她从容地摆出笑面,“抱歉,刚才有点误会,等等我也去看看小曼,猫就留在他那吧。” 钟述闻同样报以善意一笑:“不必了,佩姐?你人这么好,应该不介意我跟着丁寻曼这么叫吧。说起来我比他还小三岁。嗯……主要是他现在的状态还是安静休息比较好。” 萧佩看向谢杨嘉,他正环臂半靠在墙上,眉心间隐有疲态,“也好,就不叨扰了,下次再找机会吧。” 钟述闻回到蓬莱街时正值一场醉人的黄昏。他在路口的卤味店里称了半斤酱牛肉给丁寻曼解馋,昨晚睡前他点名要吃这家。钟述闻为他兴起的食欲高兴,决定满足他小小的心愿。虽然店里偶然飞过的苍蝇多少有点扫了兴。 提前拈了一片给猫吃,以此鼓励期许它待会跑得快一点,最好连带着他那份半日不见的想念,沉坠坠一起扑向丁寻曼怀里。他知道丁寻曼会在蔷薇花丛下等它。 半道他就放了玳瑁猫下来,眼见它有所感应,飞毛团似的奔走了,便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丁寻曼吃了两碗饭,心情肉眼可见地放晴了。那半斤牛肉,是这样分配:他匀出一半给钟述闻,余下的猫一口他一口。吃完了一人一猫齐刷刷意犹未尽地盯着钟述闻没动几筷子的肉。 “这是真馋猫,”钟述闻丢一块给猫,它咪呜咪呜快乐地嚼,又把盘子端到丁寻曼面前,“你呢?你也是啊?” “真馋就自私一点,全抢过来就好了。” 丁寻曼看看他,再看看猫,夹起一大捧,毅然送进嘴里。 深夜,钟述闻昏昏欲睡,丁寻曼被他抱着,手脚不敢妄动,挣扎了许久,问:“你……什么时候走?” 迟迟没有回应,以为钟述闻睡着了,他勉强在这个紧密的怀抱里转过身,触碰钟述闻的脸。 钟述闻睁开了眼,“嗯?” 睡觉时他取了助听器,夜色迷朦,难以辨清丁寻曼开合的嘴唇在讲什么,放开他去开了盏夜灯,又躺回来搂他,“再说一遍。” 丁寻曼老老实实重复了第三次。 他感受到钟述闻胸腔里传来的震荡,“取决于你。” 丁寻曼不懂他的意思,略有些艰涩地说:“我准备,回一趟四川。” “把猫还回去吧,你也……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四川我还没去过,你家在哪个城市?”钟述闻紧了紧手臂,“回去散心么,我也要去。” “你走了这么久,RAE不管了吗,还有,离开前和爸妈说了吗,他们会担心你。” 钟述闻凑近吻他额头,“你真不懂我吗,负心汉。” “先带我去玩两天?去哪里都可以。” 丁寻曼默不作声,许久才摸向枕下,掏出一根编织精美的项圈绳,上头坠着那块金闪闪的平安锁,小巧可爱、百福具臻。他连续拆解十几次才制成满意的效果。 “我要去把它葬在婆婆旁边。” 钟述闻若无其事地关了灯,腺体散发出黄油面包信息素,气味谱成一首摇篮曲,拍着他的背:“睡吧,明天我来买票。”
第32章 还是红 订了次日的机票,钟述闻压缩时间又去了医院一趟,紧赶慢赶在下午两点半到达机场。 “为什么先来成都?”他拧开一瓶水递给丁寻曼,“不是说你家在绵阳么?” 丁寻曼推开他,“不用。”又说,“我在这里打过一年工,而且……婆婆其实是成都人。” 钟述闻顺水推舟开了个玩笑:“哦,那你还是个混血儿了。” 丁寻曼反过来问他,“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看大熊猫?”钟述闻像是想到什么,笑道:“对,就看熊猫。” “现在有点晚,过去不一定能见到了。”话虽这么说,他拿出手机打车,“去动物园吧,近一点,应该来得及。” 出租车上飞闪过四川一隅的景色,钟述闻坐在凉意沁脾的车厢里,眼前是与其他城市无甚差异的高速公路,脑海里涌现出翻滚着的浮满辣椒的红汤、浓墨重彩的川剧脸谱、刀削斧劈的峻岭崇山,巴蜀方言也犹如在沸腾的火锅里涮过,噼里啪啦浸透着烫辣与酥麻,香淋淋地浇进人耳道里,但又神奇,这语言刚中带柔,再辛辣丑陋的字眼经那般语调出口也像娇嗔,似乎永远留有兜转的余地,便是四川人首先呈现出的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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