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剥水煮蛋的壳,忽的飘过浓郁的食物香气,他把半个蛋塞进嘴里嚼两下,那味道又消失了。 “幻觉。”丁寻曼低声嘟囔。 门口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丁寻曼这才听到塑料袋响动,钟述闻长身鹤立,斜倚门框面无波澜地注视着他。 第一反应是躲。但没躲成,钟述闻大步走了进来,把袋子丢给他,就兀自坐进沙发里,什么话都没说。 丁寻曼哑巴似的打开一瞧,其实也很普通,一盒滚热的汤包。手垫着下巴小心咬破一个口,吸溜把汤汁喝进去,肉馅鲜甜,大约是江南一带的口味,吃完嘴唇都黏糊。 这下好,沉默也有了正当的借口。 没人说话,窗外衔着树枝扑腾的鸟就成了丁寻曼转移注意的对象,他羡慕这些生命力旺盛的活物。楼侧延伸的檐角上停栖了一个乱蓬蓬的鸟窝,从他的角度模糊能看出几枚有褐色斑点的鸟蛋。 他闭上眼,祈祷明天依旧有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 后天也一样。 看鸟搭窝消磨了一点时间,转过头,他像是刚注意到钟述闻的存在,开口便问:“你吃早饭了——” “那个,好吃么?”几乎同时钟述闻也问出了口。 丁寻曼点头,“还剩两个,吃不下。” 钟述闻感到庆幸,谁都没再提起那个沉重的话题。他顺势接过纸盒,自然地吃掉了剩下的两个汤包,边嚼边说:“嗯,我吃了。” 一时分不清他回答的是哪个句子。丁寻曼左手扎着留置针,右手按着床边借力,两条腿从被子里挪出,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心里想的是“我要去躲躲。”他抛下一句:“我要去转转。”恨不能向窗外的鸟借一双翅膀飞走。 “一起吧。”钟述闻起身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跟着他。 丁寻曼硬着头皮下了电梯。住院部楼下,三两个小孩蹲在草坪里玩挖掘机,他想办法混进他们的行列,只专注地应付童言童语。 “哥哥,为什么你也穿着蓝白色的衣服呀?”剃西瓜头的小胖墩用铲斗装满了土,好奇地问他,“丑丑的,我爸爸说监狱里的坏人也穿条纹衣服。” 丁寻曼倒是有话答:“因为哥哥确实做了坏事,罪有应得。” “啊?你是坏人啊!”旁边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大惊小怪地尖叫一声,皱巴巴的小脸上沾着一点泥,“可是你长得好看呀,坏人都很凶很可怕的,有大胡子!” “谁说坏人不能长得好看?”丁寻曼压低声线恐吓她,“小朋友,小心我把你拐走了,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 “嘁,谁信你!”这样说,她却立马惊疑地跑开了。 丁寻曼在地上孤独地蹲了十分钟。手掌抚摸触手可及的青草、绿叶,蚂蚁和地虱忙碌地穿梭在庞大的植物根茎中,早晨的阳光不太毒辣,这片芬芳的泥土不是他的归宿。 起身时头晕腿软,身体伤了元气仍很虚弱,两眼一抹黑,耳道里嗡嗡作响。歪倒之前却被扶住了腰,钟述闻搂着他,用了好大的力气,五指攥得他一激灵,疼清醒了。 團孑 “上来。”钟述闻说。 他浑浑噩噩趴上了钟述闻的背,腿弯被稳当地托起,鼻息间扑满黄油面包温暖的馨香。 树底下的小女孩颠颠地跑回来,万分谨慎地靠近钟述闻,打游击战一样迂回,又小声地告诫他,宛如分享一个闺阁小秘密:“哥哥,你要小心啦!你背上的是个坏哥哥,最好要离坏人远一点噢!” 丁寻曼侧过脸朝她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他嘴唇泛白,黑黝黝的瞳孔空洞而显得佻浮。 她又吓跑了。 钟述闻背着他一步一步走。他被困在钟述闻背上,什么都没想,高高的天空上破了个洞,白光流水般倾泻而下,灼得他双眼涩痛,愣愣去摸,手指头上又干干净净。 额头磕在钟述闻略微突起的脊椎骨上,丁寻曼把整张脸都埋进他瘦削又宽阔的肩背里,隔着T恤张口咬住他的皮肉,磨牙吮血的架势,最后只轻轻含着,濡湿了一小块布料。 钟述闻背了一个人不算,还背了一衣服口水,心里想—— 坏哥哥,坏人。 都是真的。骂得好。 待了一上午,中午被谢杨嘉一通紧急电话叫回了工作室。 临走前,钟述闻倒好一杯温水放在病床边。又嫌自己这殷勤样子太掉价,一气喝掉半杯,随手放回去,语带命令通知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发呆的丁寻曼:“我走了,明天见。” 丁寻曼翻过身,晃晃悠悠抬起手,懒懒地摇着,“再见。” 第二天钟述闻来时,病房里住过人的痕迹已荡然无存。 路过的护士叫住他:“病人坚持要提前出院,走之前还留了封信让我帮忙转交,就是给你吧?还说什么……” 糊里糊涂接过信,展开一看,潦草写了两个醒目的大字:辞职。再无他话。 他顿时好比肺里着火,失了心智,哪有功夫再听护士讲话,转身就直奔出租屋要找丁寻曼问个究竟,问问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连编个像样的理由敷衍他都懒得?! 又吃了个闭门羹。那破大点地一夕间人去楼空,拍了半天门,掌心都发红,姗姗来迟的房东喘着粗气告诉他租客今早就搬走了。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拨打丁寻曼的电话。一连打了六七次,最后响起一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钟述闻怒极反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丁寻曼留在冰箱里的辣酱扔进垃圾桶,仍不够,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又抄起丁寻曼送的星星瓶,本欲一齐丢掉,不知怎么拨开了木头塞子,纸星星哗啦啦散了一地,他见着讨厌,一脚一脚地踩,把它们统统踩成五边形饼状才稍稍解恨。 放任一地糟乱,钟述闻进健身房跑了二十公里,视野范围内的器材全练了一遍,难得出了汗,就地躺下,腹部急促地起伏——倒不是因为累,大半是被气的。 他汗津津地睡过去了,梦里闪过丁寻曼千百副可憎的嘴脸,微笑的,笑得跺足捧腹的,笑里藏刀的。 然后他开始哭,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一样,上气不接下气,那么哀痛,那么绝望。 终于喘匀了气,他的眼梢里浸满泪水,声音也打着颤,叫钟述闻的名字。 “我走了。”只有这么一句。 夜幕四合,钟述闻霍然惊醒,心脏剧烈震荡,他跌跌撞撞,几乎是跑着的,跑回卧室,蹲在地上捡起被轧平了的残星,手忙脚乱拆开,一张张黑色的纸条上,果真内有玄机。 “平安健康。” “灵感如泉涌。” “烦恼全滚蛋。” …… “要爱爸爸妈妈。” “交到很多知心朋友。” …… 银色的笔迹在暗室里发出细细芒光,横竖撇捺分明,每一个字都端正。夜空中埋藏了一千零一颗黯淡的黑色星星,每一颗都被丁寻曼装点得闪亮无双。 只允许钟述闻一个人看到。 钟述闻想起护士没说完的半句话。也许,也许……也许这是一个转圜的余地,是一个考验,考验我是否够聪明,是否够耐心,是否够喜欢你。 他把这些纸条拢起来装回玻璃瓶里,放回架子上,驱车赶往医院。 当夜排班表上不见那护士胸牌上的姓名,隔天钟述闻才蹲守到她的身影。 无心说什么客套话,他开门见山就问:“你还记得昨天三号房出院病人留了什么话吗?” 护士有些懵,在他深沉迫切的眼光下不得不配合努力回忆,“我想想,哦……他还说,上个月工资他不要了。” 此前所有隐秘不宣如雨后春笋萌发的希冀和期望,都被这兜头一盆冷水彻底浇熄了。钟述闻从头凉到尾,如鲠在喉,什么都不必说了。 丁寻曼去意已决,到了这样的地步。
第29章 为民除害 再度乘坐列车回到蓬莱街,心境俨然逆转。丁寻曼放下行李,做的第一件事是和陈小香一道喝了酒,预祝她高考赢得个好成绩。 “你怎么回来啦?”陈小香成年后第一次喝啤酒,皱着脸叫苦连天,“一点也不好喝,好奇怪的味道,涩的——” “酒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丁寻曼握着易拉罐,“喜不喜欢,能不能欣赏,全凭缘分。” 陈小香侧过脸,小心翼翼地瞟他:“我可以直说吗?” 他把拉环捏在指间,指腹摩挲铝合金锋利的刃边,“有什么说什么。” “你好像不开心。”她比划着握他的手腕,手掌轻易就能圈住了,“瘦了,气色很差。天气这么热,为什么还要穿长袖衬衫呢,你很冷吗?” 丁寻曼倚在天台栏杆上,铁锈和碎石块沙沙掉落,破旧的栏杆年久失修微微晃动着,他却悠哉啜了一口酒。 “真的很冷,你不知道,动车上冷气开太足了。”他甚至伸了个舒展的懒腰,“喝了酒就是适合睡觉。” 陈小香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站过来一点吧,那里危险。” “你怕呀?”丁寻曼笑了,故意从嗓子里发出“砰”的响声,神动色飞,眉间毫无畏惧,“掉下去就解脱了,一死百了。” 她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丁寻曼待在那里,扯着他的衣袖,噔噔往楼下跑。 “有个姐姐经常到这里来遛猫,你之前养的那只玳瑁猫,昨天没来,说不准今天会来,我们一起去等等看!” 楼下的蔷薇正值花季,香波荡漾,粗粝蒙灰的道路也跟着沾了几分光。陈小香把手机给他,自己蹲到花丛前,再三交代:“一定要好好拍,我要发朋友圈的。” 丁寻曼依言对着她连拍十张,她接过去翻了翻相册,马上握紧了拳头,杏眼圆睁:“拍的什么啊?脸都歪了。你!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 丁寻曼捡起一朵落花,吹去浮尘,簪进她的发,顺势揉了她的头,“小香妹妹,生气会长皱纹的。” 动作轻缓、神色温柔,陈小香却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平常他早就屈起了指头,往她脑门上蛮横地敲过来了。 “你怎么了?”她敏锐地逼问,“遇到困难了吗,没钱啦?我可以借你,考完试我妈给了零花钱,虽然不多……诶!你看那里,玳瑁真的来了——” 一团毛茸茸的猫影腾地以迅雷之势奔蹿而来,不消几秒就扑进了丁寻曼怀里,尾巴高高竖起,亲热地用脑袋蹭他的腹部。 你嗅出来了吗?这里本应该……丁寻曼托起它柔软的身体,把脸埋进它暖融融的小肚子,在这不需要通过话语寒暄的一刻,他好像终于从云端落回了大地。 玳瑁很通人性地碰碰他的头,爪垫搭在他耳畔,似一个迟来的、只有对方能明白的抚慰。 “小曼?”萧佩抓着被挣开的牵引绳匆忙朝他们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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