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对这座陌生城市的最初印象,热辣的,像火舌舔过他的皮肉,或者心脏,烟熏火燎,煎得微焦,由内而外地热了起来。他想四川该是红色的,顶鲜艳的那种红。 进场后直奔熊猫馆,运气还算不错,正巧有只熊猫仍在卖力苦吃,瘫坐在木头高台上,四周堆积围成圈的竹皮笋壳,一副吃喝不愁的憨态。 “不拍个照什么的吗,”钟述闻见丁寻曼兴致一般,有意引他说话,“据说早年四川村民经常能在山林见到野生熊猫的踪迹,是真的么?” “别人不知道,但婆婆说她叔叔那辈有人远远见过,长得壮,很机警,爬起树来……”他指了指玻璃墙内的熊猫,“应该比它矫健很多倍。最重要的还是自由。” “它这样不好么?” 丁寻曼自然也觉得这玻璃笼里豢养的动物圆润讨喜,“也许可以更好吧,反正如果我是它,我会更向往外面的世界,磨尖我的爪牙,和自然界的生物殊死搏斗,输了就死个痛快,不要人来掌握我的命运。” “又在提死。”钟述闻面向他不太高兴地说,“你倒是死了,要活着的人怎么办?” “不讲道理,我说的是假设!”丁寻曼呛他,“你没想过死啊?而且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怎么样。” “会有的。”钟述闻说。“至于我有没有想过死,你很想知道吗?那就说说好了。有过不成熟的想法,就那么一念间的事,过了就好了,应该只能算是一种正常的死亡冲动。但你要真死了,我不敢保证。” 不敢保证什么?丁寻曼没有追问。他急忙转过身,展馆里的熊猫也爬上树休息了,没话找话说:“我们换个地方吧,你还有要看的吗?旁边好像是猩猩。” 钟述闻适时地和缓氛围:“下意识提到猩猩,你是不是真的在讽刺我是黑猩猩?” 丁寻曼愣了一会儿,不禁笑了。 钟述闻抬起他的手,手臂上骇人的疤已经消得七七八八,这算是自己严格盯梢的功劳,心里有些欣慰,又预备稍稍刺他一下,好令他长记性:“洗澡的时候痛死了吧?一天两回药,加一回祛疤凝胶,滋味也不好受吧?自己作的。” 丁寻曼坦然承认,“很痛,但也算不了什么。” 话不投机,钟述闻撂下他气冲冲先走了。怎料没出两步即刻回了头,佯作不耐催促道:“不是看猩猩?快过来。” - 游逛一圈,难忍烈日暴晒,于是出了动物园。后门的路傍近一条长河,又有绿荫遮蔽,钟述闻正想说笑要是跳下去肯定通体凉爽,话还没等出口,丁寻曼蓦然箭步冲前,丢出随身携带的红布包,如一只飞鸟轻盈翻越护杆,纵身一跃,“扑通”一声入了水。 钟述闻心跳漏了好几拍,继而狂跳如雷,不作他想,没有分毫犹豫跟着跳了下去。四面八方的河水把他淹没,他闭着一口饱含惊惧的气,寻了一圈不见丁寻曼踪影,河水远不似外表看去风平浪静,深难见底,更让他慌神,一片混乱中助听器被水流冲走,耳畔唯余水压之下加剧的耳鸣声,听感被剥夺,视线也模糊,三十多度的天气里他像是坠进冰窖。心灰意冷潜到水面,才看清丁寻曼拖着个溺水昏迷的男孩,艰难地往岸边游。 他们俩动静不小,引得稀疏的路人统统围聚过来,慌忙报了警,也有人打了急救电话。 丁寻曼上气不接下气地跪着,地面汇了一滩水,男孩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呼吸微弱。他向周围求助,“有没有会急救的,他好像没法呼吸了!” “我学医!”人群中挤出一位女士,“让让,帮忙把小孩摆平!” 男孩咳出几口水,神色好转。丁寻曼环视一周,在数米外的围栏旁发现同样湿透的钟述闻。小跑到他面前,略带局促地问:“你怎么也跳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钟述闻面庞惨白,额发嗒嗒滴水,崩溃地吼道:“我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了!” “上次也是,一个人说跟踪就跟踪,要是我没看到信息,你今天未必还能站在这里,团伙作案,你懂什么意思吗?意思是就算行凶的只有一个人,暗地里也会有外接内应,你就是逃,也逃不脱那群变态的手掌心!” “哪怕你通知我一声,告诉我你要去救人,我就算不想你去,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担惊受怕。” 丁寻曼扑上去抱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到有双手在水面挣扎,吓坏了,下意识就跳下去了,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怕。” “丁寻曼。”钟述闻突然笑了,“你现在欠了我一笔巨债。” “什么?”丁寻曼从他怀里抬起脸。 “助听器。”他简明扼要地说,“丢了,在河里。” “欺负残疾人,你良心过得去么?” 丁寻曼连忙捂住他的嘴,“别瞎扯!你算哪门子残疾人?你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 钟述闻眯弯了眼,为找到了一副正大光明的镣铐,“总之,还不清你休想轻易离开。” 救护车赶到抬走了人,丁寻曼在警察走向他们时拽着钟述闻飞快跑了。 “哎同志!别走,怎么做好事还不愿意留名呢?” 吓!还不是因为职业病?丁寻曼拿出手机,从充电口里晃出些水,开屏一看,松了口气:“还能用。”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很重要?”钟述闻捏了捏他手里干燥的红布包,上面绣了只活灵活现的小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手机都没扔,单单这个……” “下次告诉你。”丁寻曼迅速将它收回衣服内侧缝的暗袋,轻声细气道:“回去把衣服换了吧。” 到了酒店,钟述闻先洗完澡,坐下来叫了餐。等待的间隙,丁寻曼放在一旁的手机频繁亮起,他再三按捺住好奇心,然而最终失败,索性神态自如地拿起,丁寻曼的密码很好猜,他轻松点进微信。 ——佩姐:玳瑁今天吃得比以前少,我想是因为没见到你。 ——佩姐:但不用太担心,依旧比同龄小猫的食量大很多。 ——佩姐:【视频】*3 阴魂不散。钟述闻本想直接删除记录,又觉得删了可惜,留着或许还能讨丁寻曼欢心,就迂回地转发给自己,再一同删了两份聊天记录。 他随手划回主屏幕,心想看都看了,看多看少又有什么区别?心安理得地挨个点开他手机上的软件。 指尖麻将、欢乐斗地主、开心消消乐……丁寻曼的娱乐生活还挺多姿多彩。 最后打开了备忘录。 浮在第一条的标题为《那些年我养过的小猪》,最近编辑日期是三个礼拜前,那时候丁寻曼刚刚不告而别……直觉告诉他里面必定大有文章,这猪必不是真猪,那么恐怕有所指代,大概是个人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肖就是猪。他对猪也有些寻常人的偏见,认为做一头猪最大的贡献不过供人烹食,猪肉尚且算有几分好滋味。除此以外,再难评出一处优点。 只读了几行字,基本可以断定这猪确实是他。他也真是没救,这种记录牲畜生长状况的格式,非但没让他感到被凌辱,居然反而从字里行间看出趣味来了。 丁寻曼不会真有养殖经验吧?钟述闻继续翻看下去。 【当日采食量: ——2019/2/8,心怀不轨偷猪贼送的猪饲料凤梨酥被成功转赠!吃炸酱面。 ——2019/2/15,吃丁寻曼精心烹制的三盘色香味俱全好菜。 ——2019/3/21,加班餐……有猪讨厌的蒜末和姜。 ——2019/4/20,妈妈送来的梨汤,爱喝。 ——2019/6/2,天价面!!! …… 备注情况: 307.有点笨,但还好有救。怎么有人能把一段友情相处成这样啊? 389.猪妈妈好漂亮,但也有自己的落寞。不过谁说得清呢?有钱人的烦恼吧。 …… 丁寻曼是性单恋,终止记录。】 钟述闻怒目盯着“性单恋”三个字,隔着屏幕都像要把它们烧穿成洞。丁寻曼是傻子吗?全天底下最会一叶障目自己骗自己的人! 他不甘心地往下滑,滑过一连串空白行。 终于挖掘到丁寻曼埋藏起来、可能自己也没有胆量正视的秘密: 【想你,想你,想你。 为什么想你?一直想你。】 钟述闻有颗木头心也要发芽了。他知道他也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似乎只有把丁寻曼看得十恶不赦、一文不值才能蒙骗自己——前方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当心越陷越深,引火自焚。类似的话术在心底反复背诵一百遍也不起作用,一见到丁寻曼,又只能惴惴不安地端着表面架子,实际却挪动着脚步,想离他越近越好。 但他此时确定:在灰暗的无法排遣伤痛的日子里,丁寻曼走投无路,只好想你,一遍一遍想起你。 钟述闻吃到了甜头,有些文艺又欢喜地想,心动就像个完全纯真、心思澄净的孩子,玩起捉迷藏时,目光里都是毫无功利的快乐,并不留心自己躲得好不好,也不介怀游戏输赢,因此处处都袒露马脚,稍加注意,就被抓捕到了。 他急于纠正丁寻曼的谬误,要告知他种种行径究竟与性单恋者何异,把他自以为是的冷淡外壳抖落干净。 丁寻曼擦着头发走出来,他蹭地站起身,先发制人:“你听说过性单恋吗?” 丁寻曼瞬间僵住了,“什么?” “如果我对你表白,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回避?” “我们一旦产生亲密关系,譬如亲吻、拥抱,甚至做爱,你觉得厌恶吗?” “你喜欢我,对吧?你抗拒我的接近吗?” 一个接一个问句抛出,丁寻曼答不上来,钟述闻也没有逼他一定要回应的意思,继续说:“情侣该做的事情,哪件我们没有做过。是我强迫你吗?分明你也乐在其中。” “少骗人了,丁寻曼你算哪门子的性单恋。” 憋了半天,丁寻曼只憋出一句“你偷看我手机。” 钟述闻振振有词:“我自己凭本事打开的,这也叫偷?还有,你就差把‘来喜欢我’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喜欢又不一定要在一起。”丁寻曼凝神望向钟述闻,“我没想过能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 这时门铃响起,客餐送到了。 钟述闻观他笼罩淡淡悲怅的神色,决定暂且把这件事搁置。事已至此,已不急于一时。取了餐,他一一打开,是几道清淡少盐的家常菜。 “来四川就吃这些啊?”丁寻曼收拾好情绪,捏起个圆滚的红提子,“等等我带你去吃夜宵吧。”
第33章 害了虫病 成都的夏夜灯火通明,丁寻曼轻车熟路地领着钟述闻来到一条闹市,这地方人头攒动,沸沸扬扬,光是走在路上就充斥着呛鼻的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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