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想了起来,翻开手里十几张废纸,果然发现了一张上面写着季灏安名字的录音带,我的字迹。不用打开也知道这里就是他刚才哼唱的内容。 第一版居然是他帮我录的。 “你声音保养得还挺好。”我喃喃着说,把录音带递给他。 季灏安接过录音带,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在他的意料之外。 “嗯……因为我不抽烟吧。”他说。 “记忆力也挺好的。” “因为要背剧本吧。” 一阵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安静的夜里,它显得有些刺耳。 “我……”我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这股模糊的感觉是来自凌晨一点的困意,撑着床头柜从地上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小冯都要在车里睡着了。这样,东西我先放你这里,你看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直接联系她,让她来扔……” 季灏安也站起来,看着我捏鼻梁,说:“地址你发我,我明天给你送过去。” “不不,不用麻烦你。你跟小冯联系就行,让她来。”我终于把自己捏清醒了一些,抬起头一看季灏安还在看着我,那眼神跟二十年前的如出一辙,顿时,不知哪里被戳了一个口子一样,我浑身的气都泄了,“……你别这样行不。” 季灏安几乎是在等着这句话。 “不要怎样?”他立刻反问道。 “明知故问。”我很诚恳地说,“我们不能退回一个月前的关系吗?你还没想明白?二十年不见面,我以为我们早就达成共识——我不信只有我在回避你。” 季灏安迟疑了一下,说:“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回避你。” “那你现在这样干什么?” “但我见了你,我觉得你并不排斥。”季灏安轻声说,“你觉得呢?我希望我的感觉是真的。可是,如果你真的排斥……” “如果我真的排斥。”我顺着他的话说。 “我明天跟你助理联系让她来拿你的东西。”季灏安缓缓道,“只要你一句话。” 他看着我,深邃的眼睛恰到好处地露出分辨不清真假的悲伤。我沉默着,可悲地动了动我的嘴唇,发觉自己当年情急之下的决定实在太正确——以他的演技,以我的体面,势必不能当面与他决裂,我甚至没法起这个头,什么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闭上眼,又开始捏自己的鼻梁。 “那你现在这样,你究竟想怎么样?”我反问他。 “回到以前。”季灏安顿了顿,又说,“我希望回到录这盘磁带的时候,我们两人。” 手里的草稿被攥紧,《相爱》的相字被捏得只可怜巴巴地露出了一个木。 “回到写这个歌的时候……”我努力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泛黄而有些晃眼的灯,无声地笑了笑,“我是不介意,你就这么愿意当我的炮友?” 季灏安没再接话,他甚至都没在看着我,而是把玩着手里的录音带。我看着他这个样子,意识到我嘴里下意识冲出的话实在太教人难堪,特别是在他刚帮我找了一晚上稿子的情况下——无论我们有怎样的关系,都不是我这样对他恶语相向的借口。 我别开头,往客厅走去,只道:“那我先走了。”尔后,人还没到玄关,我想起今天的正事,扶着卧室的门,又道:“你明天……” 但这句话没能说完,我一回头,发觉季灏安看向我,眉头微扬,我不自觉地就收了声音。 “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床伴,我也很愿意。二十年了……我想我确实是很想你的。”季灏安轻声说,像是不想吓到我,“东西明天我给你送过去吧。”
第19章 十九 录音带被倒了回去,停在安静又嘈杂的空白里,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按下旁边的快进,果然,电流声只响了几秒,便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隔着厚厚的二十年,却又近在咫尺一般,先是念了一遍时间版本,然后很快有另一个嗓音加入。 “我直接唱吗?”季灏安问。 “嗯,直接唱。”我说,“走音了也没关系。” 事实证明,季灏安这几年来,大抵是多少录了一些主题曲、参与过几场演出的原因,唱功实则是有大大进步的。他唱到一半,音走了好几次,我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按暂停键的时候,似乎是看着我伸出手摩挲暂停键旁边的金属边缘一样,有人及时地轻哼了几句,就用这几句,把季灏安又领了回来。 我恍惚了一下,才发觉那是我自己在哼唱。 这个时期,我的技巧确实也是异常生涩的,毕竟没有真正在镁光灯下开过口,不过比季灏安准上很多,同样是全然不懂怎么修饰自己的声音,加上录音设备仅仅是我从生活费里抠抠搜搜省出来的二手东西,很难入耳。但也就是这样的歌声,反而有种老照片一样模糊的触感,那样的氛围,那样的音调,很快将人拽回二十年前,简单又粗暴地把过往揭开来给人看。 给我看。 当时的《相爱》不是完整版本,如今加上前后将近三分钟的歌,录音里只唱了一分零八秒就断了下来。 我听见季灏安的尾音不确定地停下,一段沉默,然后是我问季灏安。 “好听吗?还行吗?” “很好听,这是情歌吧?调很好听,词也很有味道,含蓄又大胆,意味深长,关键是很融洽。” “你别说好话来唬我,我真会信的。” “我向来说实话,”季灏安毫不迟疑地回答,又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这种情歌了,之前没见你写过。”语气里好像有一丝好奇。 “哪里没写过,我又没什么灵感来源,写一首否一首,不敢拿出来看罢了。” 我听着自己这冠冕堂皇的话,没忍住笑了一声。哪怕是他不熟悉的领域,季灏安的嗅觉总还是灵敏的,《相爱》的确是我第一次把真实的情绪和想法汇聚成一首情歌,而不是为了写歌所写的那些流于表面的口水话,当然,如今这些话自然也只能烂在我的肚子里,更不可能同他剖白了。 不知录音里的季灏安有没有听出这一层,只听他不置可否,转而道:“这首就写的挺好的,感情很充沛。”他顿了顿,又问:“是想写给谁吧?” “八字没一撇的事,都还没写完呢。” 季灏安呼出的一口气,引起一阵电流音。 “有点好奇。”他承认道,“我大概能看出来,肯定不是给我写的。” “一定要说的话,”我说,“大概是写给我自己的吧。” 录音戛然而止。 说不参加校庆,季灏安果然就没有参加校庆,哪怕他已经住进了我的旧房子,离学校不过十五分钟路程,我在庆典现场讲了两分钟的致辞,又在贵宾席坐了三个小时,末了,抱着一堆批发的伞、相册、明信片,还有多少周年的纪念碟钻回车里,季灏安的人影也没见着。 在这样微妙的时间,这样奇怪的状况,自然也就更不想在这种场合里再见,光是想象再度相见、寒暄的场景,就已足够教人觉得尴尬。更何况我无意间的一句反问,季灏安短短一句回答,已经把两人之间原本简单的联系变了性质,几乎变成了个亟待松开,放置个把月的烫手山芋,我想季灏安也明白我的意思,除了来送稿子,再也没同我见面。 我并不想逃避他,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是挺没有说服力的,但我原先的避而不见,只是因为我认为不再见面是对两方最恰当的结局,不是每一段过去的情事都应当被大书特书,有些不体面、不美好,更不浪漫的故事就并没有让人旧事重提的价值。 是的,我与季灏安没有仇,我也并不恨他,正相反,我认为我做到了一个礼貌的前任应当做到的极致——断得干净利落,不死缠烂打,不落井下石,也没有因为他如今的地位对他曲意逢迎,还无言地忍受着他每一张海报、易拉宝与街边的大屏广告,从这个角度讲,我实际上是非常替他着想的。 只是季灏安不领情。 我实在是想不通他是抱着怎样一个想法在第二天大清早就上门来送稿子,当面什么也没说,但等我打开一大箱纸里夹着录音带的那个小盒子,一眼就发现他留的一串钥匙,原本就很是拥挤的草稿上又添了一行小字: 随时想来都行,我不常在,房间给你留着。 落脚地我不缺,甚至钱我也不缺,可好助理的确难求。如果是季灏安这样体贴周到的床伴,没有作为伴侣的枷锁,随时可以分开,似乎也就和我们适不适合一起走下去没什么关系了,换作是二十年前,他没什么工作,能把相当一部分时间分配给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动心。 现在想来,他的床技其实也不赖。 只不过现在是二十年之后,季灏安应当也同我一样,忙的时候脚不沾地,这个条件看起来就没有那么诱人了。 不足以让我放下那些沉疴一般的往事去答应他,可我也没有理由去拒绝他,说得更自私一些,去窑子做违法乱纪活动都得给钱呢,这又不花票子,以季灏安的性格,说不定还是车接车送,既然我对他又没什么特殊的感情,也正好处在空窗期,只要把他当做一个面目模糊的性对象,对我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又凭什么要我站在两个人的角度来替季灏安考虑这能不能处得长久。二十年前考虑过了,这两个月里也考虑过了,是他季灏安要来撞我这堵南墙,难不成还要怪我这堵“墙”砌错了地? 这一放就又是一个月。 我不主动,也懒得费心拒绝,只等季灏安自己想通,倒也乐得自在。 假期近了尾声,于蔚林的片子似乎还没动静,萧越给我发来几音乐片段,我打都没打开,又抽空去见了一趟赵一璇。 也许是终于谈妥了人,反复更改的录制日期终于定了下来,此后的进展便迅速多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都已经改好编曲,练好歌,提前在彩排了。我戴着帽子口罩在台下听完,也不点明这一版改得像我之前的一版废弃稿——大约我同她的思路是有点像的,在最初始的版本上改,为了吸睛,的确很容易朝同一个方向靠——只跟她提了几个小建议。 赵一璇却觉得还不够。“我总觉得哪还差点,”她说,舞台上没了光,几乎是一片暗,我越过她的肩头,看见稀稀疏疏的乐队,只有明亮的走廊里还透着光与工作人员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我看了你给我拍的初稿再改的,本来我觉得氛围应该是差不多了……哦对,英哥,你不是那天晚上说还有一个demo吗,怎么没看见?” 我往上提了提口罩:“……是,不好意思给你听,那时候太稚嫩了。”
第20章 二十 才进了门,也许是光线不足的原因,入目是墙漆隐约泛着惨白,刚装修结束的刺鼻味道弥漫在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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