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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小潼似有所感地转过头，看见向阳洲扒着厨房的门探头探脑，后者看见她看过来，稍稍藏了一点脸，默默露着一只半只眼睛，绿幽幽的、幽灵似的悬在那里。 曲小潼把头转回来，慢慢悠悠地捡起那张煎蛋落进盖着葱花的面里，最后取了一罐做好很久都吃不完的牛肉酱，拿筷子狠狠刮了两下，抖进面汤腾腾升起的水汽里，这便上了桌。 向阳洲一只手握着一根筷子，屁颠屁颠地跟在曲小潼身后张望，曲小潼女士掏出手机认认真真地对着那碗面拍了半天照片，才直起身来，矜持又高贵地点了点头，向阳洲就闷下头，一口叼中了那张还滋啦冒油光的蛋。 他在这里大口嗦面，曲小潼就翘着个二郎腿坐在他旁边美滋滋地给自己刚刚拍的照片调色上滤镜，发完朋友圈之后欣赏了五分钟，被自己的才华彻底折服了，才慢悠悠地开口说：“你知道你爸是个gay吗？” 向阳洲响亮地嗦了一口面，说：“刚知道。” “行吧。”曲小潼静了一会儿，“他和我结婚那会儿就和他老相好处着呢，你知道吗？” 向阳洲噎了一下，说：“不知道。” “行吧。”曲小潼一个一个回复给她朋友圈留言的人，“他和我结婚就是为了借种要个男孩继承家业，好接着和他小情人浪迹天涯，你知道吗？” 向阳洲默了一会儿，“不知道。” “行吧。”曲小潼无所谓地划着手机，“你爷爷奶奶全家都知道他这个事儿，婚前催着结婚，结婚催着怀孕，生完拖着我们不让离婚就是想把你要过去，这事儿你懂吗？” 向阳洲咬了一口蛋。 曲小潼叹了一口气，口气幽怨地说：“老娘居然和一个男的扯了大半辈子的头花。还没扯过。” 向阳洲把蛋咽了下去，说：“我爸不长眼。” “那也没有，那男的确实挺小白脸儿的。”曲小潼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是个gay。” 向阳洲偷偷摸摸抬起眼皮，看向曲小潼。 曲小潼女士放下手机，眼神忧郁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怎么就随了你爸呢？” 向阳洲眨巴眨巴眼，老老实实地说：“不晓得。你问他？” “不要。我崆峒好多年了，见都不想见他。”曲小潼说。 向阳洲默默看着她。 曲小潼也默默看着他。 两个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曲小潼才开口说：“你给人家掰弯的？” 向阳洲想了想，说：“不知道，你问他。” 曲小潼举着手机刷新朋友圈，闻言啧了一声，又问：“你俩那啥没有？” 这个问题太过于直接，太过于有深度，很难想象几个小时之前曲小潼还反应激烈地让向阳洲马上分手。 都给向阳洲整不会了，老半晌，他说：“哪啥？” “那啥。”曲小潼说，“做了没有？” 向阳洲谨慎地继续回避，“做啥？” 曲小潼，“爱。” 向阳洲沉默。 曲小潼，“俗称上——” 向阳洲紧急踩刹车，表示他都懂。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要说还没有呢？” 曲小潼点了点头，再度开口：“那你知道如果有，你应该注意什么吗？” 这回向阳洲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半口面吊在筷子上，怔怔地看着曲小潼女士。 曲小潼女士眼神十分忧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娘真的没想到，小学的时候给你科普两性知识问题，人到中年，还要研究Gay的和谐生活注意事项。” 她这个人生过到这个份上，怎么着都得算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了。 陡然间，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凝练严肃，向阳洲根本想不到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到底思考到了怎样的程度，她的思想境界又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怎样的升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向阳洲，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你和小宋，谁是1？” 向阳洲手一松，筷子啪嗒一声掉在面里。 *** 十分钟之后，宋云川坐在灵魂升天的向阳洲旁边，嗦着向阳洲没嗦完的那半碗面，沉默地听着曲小潼女士一边百度一边结合人生经验，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们怎样当一个合格的gay。 “……前面我也已经讲了很多注意事项了，该记着的你们一定要注意，都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本来都不需要我再和你们讲了。既然现在是这么个情况了，以后的事儿我们以后再说，别谈着谈着就分了，过来和我哭天抢地的。分了也就算了，别没分的时候搁那儿招惹小姑娘，哎呦干这种事儿是要遭八辈子天谴的知不知道？到时候生孩子没屁眼……” 向阳洲抱着小饼，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曲小潼翻了一个白眼，继续说：“来，我讲了那么多，你们两个谁来给我总结一下中心思想？” 她眼神犀利地扫过在座的两个大男孩。 向阳洲迅速低下头假装撸猫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宋云川把嘴巴里面的面条咽下去，淡淡地说：“别搞小姑娘。” 曲小潼满意地点了点头，“非常好！” 向阳洲重新把头抬了起来。 等宋云川把那一碗面彻底搬空之后，曲小潼又开口道：“向舟舟同学，去洗头洗澡刷牙洗脸。云川坐着。” 向阳洲一听就是要避开他说话，哦了一声，站起来说：“我要不要顺便做个脸汗个蒸？” 曲小潼，“随便，半个小时之内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向阳洲比了一个ok手势，麻利的滚了。 等客厅里面只剩下宋云川和曲小潼两个人之后，曲小潼反而没有率先开口，罕见地犹豫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宋云川。 他放松又端正地坐着，双手放在桌面上，开口道：“您想问我什么，请尽管问吧。” 他现在感觉有点奇特，面对曲小潼的时候一时间找不到最合适的语气和姿态，开口说的话，连措辞也是谨慎的。 曲小潼斟酌了一会儿，说：“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想你和舟舟之间的事情的。” 向阳洲说喜欢宋云川，她震惊过后一点一点往前捋，发现很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她和向阳洲说没有一对好朋友能一直走下去的，向阳洲非听不进去，听话了那么久，每次都是在宋云川的事情上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生的儿子她知道，只是从前从来不往这个方面想，还以为是孩子任性。 但是宋云川不是她的孩子，她自始自种揣测不清宋云川到底是什么想法，甚至觉得是向阳洲刀架在宋云川脖子上逼人家就范的也不是没可能。 她想听宋云川亲口说出他对这段关系的定位。 宋云川抬了抬手指，静了一会儿，开口却是说的另外一件事情：“我五年前离开的原因，是我爸妈突然发现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多方检查查资料之后，确定我是一个同性恋。” 曲小潼一愣，“什么？” 宋云川笑了笑，把桌子上那杯还温热的白开水推向曲小潼。曲小潼端起来喝了一口，把杯子慢慢放回桌子上，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宋云川说的这段话解构了十几遍。 “所以，你那个时候就……”曲小潼微微睁大了眼睛。 五年前，向阳洲和宋云川都才初中，宋云川挣扎在无数颜料和画笔之中，向阳洲还没在文科和理科都不及格的情况下想好以后高中选哪边，就是赵日天，也还每周都去市区的游泳馆集训，回来到处炫耀他长了腹肌。 “阿姨，我不是一时兴起。”宋云川抬起眼皮，眼神淡然却坚定，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直直地望进曲小潼眼中。 “我喜欢向阳洲很久了，从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开始了。”
第43章 无题 宋云川很难说明当年文化程度勉强和他齐平的父母是怎么意识到他和大多数人不同这件事情的。 他只知道当这件事一锤定音，把他敲进那个群体之瞬间，他的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 宋云川的父亲其实一开始对这件事情不是很在意，愣了一段时间，也没发作。 直到他看了宋云川母亲偷偷摸摸找到的一点资料，和听说了河流上游某一家也出了同样的人物之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对他们这个地方、对他们这堆人来说，是一桩极大的丑闻。 于是那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关家门大发雷霆，把所有不值钱又能打碎的东西全都打碎，把所有打不碎又能打疼人的东西全都招呼在宋云川的母亲身上。 等宋云川放学回到家，看到屋里面乱糟糟的闹剧，里面的所有目光隔空冲他刺来。 门一关，那些东西就全部招呼到了他的身上。 曲小潼说向阳洲任性，其实宋云川任性不亚于他。 那些东西砸过来的时候，他愣是一声不吭，让说话不说，让跪不跪，让认罪不认，最后被男人扭着手摁着头压在地上掐脖子。 掐在脖子上的力气之大，母亲哭喊的声音之远，让宋云川认为，他的父亲是真的想掐死他。 他太聪明了，能够理解这对夫妇的愤怒和惊惧从何而来，也能理解所有的事态其实只需要他稍加转圜，服个软，哪怕跪在地上磕个头说我错了我有罪，都不会有后面那样纷乱荒谬的事情。 但是他偏不，甚至在近乎骨骼都要被那双手折断的时候，用嘲弄和讽刺的眼神疯狂地鼓动着那个男人快点掐死他。 他又没有错，他死都不会认错。 但是那天男人没喝酒，还有一点理智，最后没有掐死他。他的母亲在他濒死的时候拼命去推身形高大的男人，却被一把打倒在地上。 宋云川缓过来的时候伸手想要去扶，女人却抓着地上散落的纸张册页摇着头向后躲，沾满泪水的脸上露出的是祈求和躲避的神情。 他伸出去的手一顿，转了个方向，慢慢捡起了地上印刷潦草，甚至还有错版的纸张。 上面乱七八糟，写的全是如何治疗同性恋。 他看了一会儿，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再捡起来一张，标题写的是《同性恋对社会和家庭的危害》。 再捡一张，写的是如何鉴别相关精神类疾病。 再捡一张，还是那些内容。 再捡一张，还是那些。 他捡一张看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爬满了地面。他麻木地捡起，看一眼，重重叠叠的字眼像是黑色的河流，最后汇聚到了那个犹自流泪的女人手上。 宋云川看着她手里那张纸，极慢地伸出手，扯了一下，没扯动，只依稀扫到上面几个已经被重复印刷很多次的字眼。 那个女人死死地抓着那张纸，也不知道是抓着一张判决书，还是赎罪券。 他收回目光，垂着手站在瘫坐在乱糟糟地板上流泪的人，瘦削净白的手腕伸出空空荡荡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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