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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日天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一点不能窥探的真相，下意识转头看宋云川，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就看见宋云川突然站起身，从柜台后面摸出来了一把旧伞。 赵日天坐直了，“你干什么去？” 宋云川解开雨伞，撑起伞面走下台阶，回头说：“接人去。” 赵日天一听就知道他要去找向阳洲，在他身后大声说：“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宋云川没回答他，抬了一下伞沿，看到了路边刚刚点亮不久的昏黄路灯，脚步没有停顿，挥挥手，转头没入雨中。
第40章 不安静 向阳洲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是快快乐乐的向阳洲，就像曲小潼也不一直都是纵容一切的妈妈。 从他有记忆开始，曲小潼和他的父亲的关系就不好，他都没怎么见过自己的父亲，甚至一开始也不怎么看见曲小潼，他睡醒了一睁眼，家里要么吵翻了天，要么就是空空荡荡，桌子上是冷掉的饭菜。 他觉得早餐冷掉了不好吃，于是给自己买了一个会发出鸡叫的闹钟叫醒自己。 就算叫不醒，起码能把曲小潼叫唤过来，拍灭闹钟的同时也能把他叫醒。 后来他长大一点，觉得他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曲小潼也知道家庭矛盾最好不要摆在小孩面前，就开始把他往别的人家里送。 于是时候一到，他就会牵着随便哪家阿姨或者姐姐的手，抱着曲小潼为了哄他买的大鲨鱼抱枕，跑到别人家里去吃热腾腾的晚饭。 他一边低着头扒饭，头顶就是微妙的眼神流转和窃窃私语，或许是觉得他听不懂方言，偶尔他们也会在他面前用方言肆无忌惮地议论。 所以虽然那些人家对他都很好，但他还是喜欢和宋云川玩，宋云川不会窃窃私语，宋云川除了不让他带那个鸡叫闹钟去他家里睡觉，其他都很好。 宋云川的妈妈也会在接他们两个人放学的时候买一枝向日葵送给他，他就知道，今天又可以和宋云川吵架吵到大半夜了。 他那时候就觉得宋云川哪里都好，很显然别人也都那么觉得。 曲小潼一开始不那么觉得，后来某个男人来的次数骤降至一年也不超过两次之后，她就开始发现她身边还有个小豆丁要照顾，这个小豆丁还有一个好朋友，相比之下那个好朋友是多么的懂事，多么的优秀。 她的人生中有很多错误和败笔，回国是一个，结婚是一个，怀孕是一个，向阳洲又是一个。前三个都已经无法挽回，她便开始试图挽回最后一个。 但是向阳洲已经不小了，早就野生野长出自己的模样，曲小潼修剪都不知道从何而起，就只好瞅着宋云川这个完美的样板剪。 但世界上没有两条一模一样的河流。 宋云川背着画板学画画，曲小潼说那让两个孩子做个伴，一节写生宋云川画了个罐子，老师夸向阳洲的正方形画得真圆。 于是向阳洲又被送去学音乐，学钢琴，学小提琴，学萨克斯。老师委婉地说这孩子可以学吉他，好上手，于是家里就多了一把死贵的吉他。 宋云川去参加奥数比赛，向阳洲就坐在书桌前写高中生都做不出来的小学生奥数题。曲小潼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教他，他一笔一划用真章告诉曲小潼，她就是生了个笨小孩。 曲小潼前半段人生顺风顺水，后半段人生都葬送在了坟墓里。 她觉得她快要出来了，一只脚在外面，一只脚在里面，回头一看，向阳洲在坟墓里死死地拽着他。 向阳洲不知道年轻又要强的曲小潼为什么那么倔强，无言地抱着他一个字都看不懂的课本，露着迷茫又疑惑地神情。 曲小潼女士就把铅笔折断，急得嚎啕大哭，一边用筷子或者晾衣架或者手边一切长条形的东西打他，哭着说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为什么你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 向阳洲也不懂，一边躲，一边想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见过吗。 于是曲小潼又一边打他，一边哭着骂你还躲，你还躲。 向阳洲就站住不躲，也开始哭。 于是曲小潼哭得更凶，一边打他，一边扔东西，一边说你不准哭，你凭什么哭？ 向阳洲觉得也是，他和他的父亲，曲小潼和他们，他们一大家子人都在互相折磨，他凭什么哭呢？只不过是因为痛和害怕而已。 最后曲小潼打累了，瘫在客厅沙发旁边的地上放声大哭，屋子外面静悄悄的只有月光。 他们一起放声大哭。 哭完了，曲小潼豁然开朗，终于放过向阳洲，也放过了自己，慢慢有点像现在八面来风自由自在的曲小潼女士。 他们开始不像母子，更像一对住在一起的朋友，直到其中一个朋友生了病，才彻底意识到母子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向阳洲这辈子只会有一个母亲，曲小潼这辈子也只会有一个儿子，他们已经抛去了打扰他们生活和不承认他们本身的所有人，他们本该是联系最紧密的亲人，可是这么多年了，双方都以为所谓血浓于水，也只是降生之初，肚皮上相连的那根脐带。 所以向阳洲觉得生病还算是个好东西，曲小潼青年得子，他少年得母。 在那之后，曲小潼对他的所有执念都散为了活着就好，似乎又成了最开始那样的纵容放养。 他都好久没见过曲小潼发脾气了。 雨和风和雾从山那边卷过来，顺着花枝和老旧电话亭磨损的塑料墙壁流淌下来，分流又聚拢，像是平原上的河流。 向阳洲对合拢的手掌呵了一口气，看着车光从水光里流火一样过去，突然觉得有点委屈和不忿。 兴许也是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所以老天爷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小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稍微有点曲折。 他不知道从前曲小潼滔天的怨气具体源自何处，后来发现那些怨气总是有个去处，现在也是一样的，他只是需要搞清楚，那些愤怒的来源是什么，怎么解决。 他不想放弃曲小潼，也不想放弃宋云川。当然只要他们两个不放弃他，他也不放弃他自己。 向阳洲无奈地伸出手指，泄愤似的在松动的座机摁键上把小学背过的所有应急电话号码全都摁了一遍，掏出硬币了才发现他不知道要打给谁。 他没有手机，但是有一个电话本，那个本子就是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但是他出来得太突然，本子没有带上。 曲小潼的号码他倒是背得出来，但是这个时候他肯定不能打过去拱火。 再有一个号码…… 他从来没有打通过，后来再也没有打过。 那是最开始他认为的世界上所有怨恨、愤怒、争端涌来和归去的地方。 那是他父亲的号码。 向阳洲垂着眼睛，潋滟的车灯从他脸上飞快流淌过去，在他眼下迤逦出长长的阴影。他手指在摁键上轻轻敲着，没敲下去。 他敲了老半天，终于有些生涩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街灯上面的天空亮了一下，爬出来蛛网一样的闪电，等雷声响起的时候，对面的人就接通了电话，失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过来，是一种非常华丽的声色：“喂？哪位呀？” 向阳洲静了一会儿，听见背景里嘈杂的笑声。 等对方再带着笑意问了一遍的时候，他才开口冷淡地说：“我是向阳洲。” 他声音一落定，对面就安静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对面就换了一个人，声音比上一个更老成沧桑，还有点犬马声色之后的疲惫，“找我什么事？” 对面的声音更加冷淡，谁能想象到电话两端连接的居然是一对父子。 他在说着话，那个华丽的声音也笑吟吟地说：“什么事呀？” 向阳洲转头看了一眼电话亭外面。 电话亭外雨水淋漓，街道口转过一辆小轿车，轿车里坐着的人手耷拉在外面，指间红点明灭。 他背靠雨幕，在雷声的余震中说：“向总？” 对面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怎么？你妈和你说了？我先和你说清楚，不管你图的是什么，公司我是不会放手给一个毛头小子的……” 向阳洲没忍住，笑了出来。 对面的人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那个一直没停过插嘴的声音也适时笑得花枝乱颤，说：“他叫你向总诶……” 在这样一段暧昧的笑声中，向阳洲脸上也染上了笑意，他就这样带着笑意说道：“让你的狗别乱叫，这里没有狗说话的地。” 对面刹那间就安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对面的男人才冷淡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这么多年没说过话，突然想听听你是个什么货色。”向阳洲说，“你放你的心，和你的小情人好好过，没人稀得你那破公司。” “果然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曲小潼把你养成这么个东西。”对面嗤笑一声，又像是不放心一样，追问道，“你说你不要公司是吧？” 向阳洲也嗤笑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追问，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欺负我妈。” 他一撂听筒，砰一下挂断了电话，几乎把上了年头的电话机砸得一歪。 那一砸里带着点泄愤的味道，泄完愤之后他就瞬间冷静下来了，开始担心他那个便宜父亲会不会来派人暗杀他。 算了，反正狠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对面那个也没空还特意打个电话回来骂他。 向阳洲无聊地转过身，趴在电话亭的塑料门上，透过磨花的塑料板往外面看。 外面还是在下雨，店主贪懒，直接把好几盆花弄进了电话亭里面，向阳洲被挤在中间，像也是从它们中间长出来的一朵，很无奈地分享这一小片庇护所。 他趴着看了好一会儿，雨一点都没停的意思，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眼电话机，犹豫要不要给曲小潼打电话，说老妈对不起，但是我现在没伞被堵住了，麻烦您帮我送个伞行不行？ 但是那点少年的小自尊心作祟，他最后还是没拨通。 可是他只会背那两个电话号码，以前记得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背下别人的电话号码，后来怎么都记不住了，才知道现在想念一个人，首先得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他想拨电话给另外一个人，抬起手却发现他并不知道该摁哪个按键。 向阳洲指尖悬空，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了下来。冷气和水汽从电话亭的缝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手垂在身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宋云川了。 远处又是一片白光过去，泛着点紫色，像是有人在渡劫。 向阳洲知道，当这片光出现的瞬间之后，要过上好几秒才会有雷声传过来，在那几秒的空隙当中，他都耐心地等着那声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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