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时长不长。听筒里的声音隐约能听清,有一对男女搭腔说着话,催祁戎十分钟后到楼下等。挂断电话,祁戎对上江濯难掩好奇的眼神,解释道:“朋友临时有事找我。” “这么晚也见面,”江濯搜罗着描述词,“你们关系很好。” “还有什么评价?” 搂住祁戎的脖子是根本出不了门的,江濯果断松开手,“没有了。” 确认江濯话里没有异样,祁戎捏了会江濯的修剪圆润的指甲,又开始捏他的指节,“以后会注意边界的。” “为什么要注意?你在这里多交往些朋友很好啊。” 祁戎猜一时半会是要不到江濯的回复了,起身掀过被子替江濯盖好:“帮你关灯,你先睡。我一会就会回来。” 江濯看着祁戎走到门边,这时开口说:“第一次看你戴眼镜。” “晚上会戴。” 门徐徐关上前,祁戎听到身后传来江濯不大开心的恭维话:“挺适合的。” 前一个字是非常冲的语气,然后停顿片刻,蹦出剩余的话也是咬牙切齿。 挺、合、适、的。路灯下,祁戎模仿着江濯的咬字,辨认出远处一辆黑色越野车的牌照,学着最后一次,然后走到光亮的地方等车驶近。 轮胎擦出尖锐刹车声,捷森降下车窗,刚想打招呼,瞥见祁戎尚未收敛的笑意,惊讶地张着嘴,随后流气地吹着口哨:“白担心了,看你这表情,原来是有段露水情缘了啊。” 凌菁也探出头,又转头看向捷森,默契地配合道,“捷森医生啊,这怎么看出来的?快给我解读下微表情。” 两人当即插科打诨地配合,从祁戎的眼睑说到嘴角,还把祁戎的穿着打扮评头论足一番:“所以祁弟弟,你是玩玩还是认真谈?不至于搞一夜情吧,可别行败类之事,让我们对人性仅存的小光辉都灭灯啊。” 半天得不到回应,凌菁拍着窗框嚷道,“心动男嘉宾真灭灯啦?喂喂喂——” 望着雨后砖石里反光的积水良久,祁戎嗓音趋于平缓,“现在认真谈,不是更败类么?” “哎,哎,撤回,撤回,我什么都没问。”凌菁忙说,“要不干脆一块去曼谷晒一晒,免得发霉了。” “要上课。”祁戎转回去看他们,“你们好好玩。” “都要休学了还上课,装什么勤奋刻苦。” “你们半夜过来,就为了说相声?”说话时,祁戎的视线投在街口的方向,而后稍稍侧了侧下颌。 凌菁从后视镜里看到停在他们后面的两辆车。一辆商务车与一辆货车。收到指示,商务车上立刻下来身着西装的两人,其中一个凑在祁戎压低声音交代着什么,祁戎把钥匙给他,提醒对方:“动作轻一点。” 面对他们,祁戎明显露出盛气,凌菁仔细打量着他。某种意义上祁戎内收的性格是挺可怕的。假设好好培养磨砺,按他的行事作风走上商场,必定有番作为。问题是时间允不允许。 还有东西陆续往楼上搬,凌菁眼尖,看到不少日用品、小家具之类的物件。“你这架势,打算彻底住下来了?怎么,是真的准备带小猫回家偷腥啊。” “别用奇怪的比喻。”祁戎敲了下车窗,动作沉而稳,难得有一点提醒她的意味在。 凌菁笑了笑,抬头看向三楼漆黑的窗户,她叫人定期送的鲜花垂在窗台的花瓶里,绽放着黑黢中唯一可见的生机盎然。 “以朋友的身份来说,其实听到你延后手术,怎么说呢,还是有些开心的,或许会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但也许是抢了三个月,是吧?常和你说的,及时行乐及时行乐,无论是花啊草啊小动物啊,你要是真的想要养就凭心意去做,以后总能想到办法安置,再不济我替你照顾呗。” 似乎在这么一大段话中,隐隐得到些想要的回答,祁戎忽然就松弛下来,往凌菁微信上转了最高限额,“晚点把你的账户发给我。麻烦以后寄到榆城的冰淇淋,帮我买香草味的。” 以往总觉得祁戎待人缺乏热忱与真心,称不上温和,无论在什么场合下,隐约置身事外地看着一切发生,构成朋友们口中漠然的气质与特殊魅力,凌菁有一瞬的恍然,或许因人而异罢了,只是褪下外壳后的真切有些凝重。凌菁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最后还是笑说,“纸钱我都给你烧香草味的,怎么样,看过墓地了?” “过几天吧。” “研究过安乐死没有,荷兰这边的政策对外国人开放吗?” “你们俩够了,”捷森插话,“别唱衰病情了,我打包票,一定痊愈。”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凌菁结束话题,“趁我现在身心灵还比较洁净,第一站破格先替你去求个佛牌,要来找我玩随时联系啊。” 不消多时,另外两辆车也离开,石砖铺砌的路面只剩下一人的影子。 祁戎不打算马上回去,他沿着运河漫无目的地走着,原路返回已临近午夜。 路灯照得夜露愈发重,握在手中的手机却烫得厉害。决定好什么,祁戎输入一串熟记的电话号码。江濯没有换过电话卡。从填写初中辅导班的通讯录,到高一时对方给他打的第一通电话再到现在,用的还是原来的号码。 祁戎也始终没有保存过。 懵懂年纪里设想过无线电波传输有关于他的信号,会是像提醒自己拆开赠予的礼盒,怎么能想到多是断续的指责。 曾经他以为江濯不会表达真实的感情。 假若标签化江濯,他无疑是讨大人喜欢的小孩子,因此在顽皮的同龄男生群体中不讨巧。反之轻松在小群体中说一不二的,方以淮自小就是一号人物,也曾因为过分活泼好动,被家里带去城区一家市医院附属儿童医院的心理咨询中心问诊,每周定期咨询。 不光是他,望子成龙的家长们多少过于紧张,初上一年级坐不住椅子的太多,放学后的预约实在一票难得,靠着祁忻的关系打通了院方,方以淮将将挤进不错的面诊时段。 然而方以淮打从心底排斥,厌恶程度无异于打针,和祁戎抱怨过游戏室是低等级的好玩,玩具太老派,医生说话虽温柔,但挤占了原本玩游戏的时间,还因为闹着不愿意去咨询,被丢掉了一箱子漫画书,“还是你爸爸好,都不管你。” 祁戎朝他手边丢去游戏手柄,“这些话下次别当着我爸面说。” 客厅偌大而不空旷,留祁戎独自在家,祁忻最初当然不是很放心。筛选过住家保姆,事无巨细地照料他的起居,试用期尚未结束,祁戎提出希望辞退。 祁戎性格谈不上不孤僻,主动沟通时思维逻辑很清晰,邻里间孩子们的比较在所难免,早慧的祁戎令方家人羡慕,祁忻虽骄傲,更希望他像以淮一样活泼,推测应该是幼时闭塞的监视环境,才让他对自主的诉求很高。 征询祁戎的同意后,祁忻在后院和玄关的角落安装监控器,以确认他的基本安全,也拍到了很多方以淮时常在本该学奥数的时间,翻越篱笆到他们家的画面,祁忻权当不知情,但方以淮最后还是被父母抓个现行。 缺乏基础的信任感,医生只能试图在些零散的信息中下定义,没有多加渲染,建议培养方以淮其他兴趣爱好。 几个月下来,方以淮还是握笔计算加法了,他的爷爷奶奶奚落方父方母大惊小怪,后来工作繁忙,方父方母对心理疏导也渐渐不上心,嘱托郑礼接祁戎下课时,一并将儿子捎回家。 祁戎往往到就近的书店,什么事都不做,就坐着干等。里面实在太吵,他静不下心看书。很多居民楼里的孩子会聚在这里玩闹,偶有家长指着端坐在角落翻绘本的江濯,冠名他为“你看看人家”的那类小孩。 祁戎想,这些话肯定陆续有进到江濯耳朵里的,因为他会侧过身,先瞟一眼江然,然后用拇指挑起铜版纸翻过书页。那时他没弄清楚江濯是不好意思被夸奖,还是故作好学等待更多的表扬。 因为在江然来接他前,他从不翻页。 祁戎陪方以淮来咨询中心的次数一共有五个周末,固定为周六下午3:30的预约时间,每次都能在停车场看见从医院大楼一同出来的江濯父子。他们在花坛前简单说一会话,一个回去工作,另一个则走到百来米外的书店,等江然一块回家。 起初总以为江濯只是来找江然,直到一次送方以淮乘坐专用电梯,在安全通道的门后,祁戎不小心撞见并肩坐在台阶上的两人,听到江然对静静地流眼泪的江濯说,“爸爸妈妈离开不是你的错。” 坚定平和的话语或许足够抚平内心讳莫如深的恐惧。看了眼墙上的导览牌,祁戎耳畔响起祁忻在带自己回榆城前每日重复的话,“回去就好了,回去就好了。” 那个当下,祁戎投射到楼梯间的这一份课题,头一回想知道咨询中心促成自我和解的有效时长。 显然,冬天在采摘园的江濯交出标准答卷,晚上十来个大人小孩的饭桌上,迎合他人期待流利背诵古诗的江濯,面对长辈的褒奖,并非欣喜而是略微偏头悄悄松口气,旋即微笑的表情,祁戎印象实在太深刻。 学龄前孩子间的恶意比乌云还难琢磨,不一定要动手,一个眼神一句话,三两人之间不约而同地不与他说话,敏感的心里已经构成防御网。自我归因是自身没做好,又怕给别人添负担,无时无刻不在温和地笑,尽力去向身边人演绎好皮囊。 江然当然看到了,便再次表扬他,口吻其实是不确定的。他自认空缺照顾的失责,却顾忌矫枉过正。 第二日出发回城区,祁戎把不易保存的两筐草莓抱在膝盖上放着,祁忻问他,“你为什么总针对这个小朋友?” “我没有。” “那为什么连谢谢都不和人家说呀?” “不想说。”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祁戎敲了下塑料筐,语调里有轻松,“不想听见他说不客气。” 祁忻试着理解他,“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去回应啊?” “不是。” 照理说小孩子是不记事的,何况只是匆匆的交集。但一整个暑假课外培训,每每望见间隔遥远落在徐霖身后的江濯,越发加剧了祁戎的停驻。如果那时能当面指出他没必要这么唯唯诺诺,不至于构成解不开的心结,或许就也不会有后续那么多牵扯。 可当时偏偏没有任何立场。纵使是现在,他们之间从来不是谁声量大就有话语权。 电话接通的同时,三楼客厅亮起了灯。 “还没睡吗?”祁戎问他。 熟悉的嗓音昭示着陌生来电者的身份,江濯不知道说什么,也回他废话:“还没。” “刚刚在做什么?” “听书。” “他们送东西来,有没有吵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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