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店。” 节日里餐厅吵闹,祁忻却避开清净的封闭包厢,特意选在开放式的卡座。热菜上桌,他介绍着同席的设计师章末过往无数的奖项,还对江濯说,“小濯,你有学业上的问题尽管请教章总,他很乐意帮你的。章总是吧?” “当然。”章末自然地向江濯讲解不久前获奖的方案,语气里没有吹嘘与夸耀,知道江濯暂未学习部分专业知识,同他耐心解释,举手投足间谦和平易。 江濯口中咀嚼着麻糍,觉得不礼貌,搁下碗筷作认真听讲状,对方反倒给他碗里添置酱排骨,“你看着我说,反而弄得我紧张了,边吃边听呀。” 于是江濯就不再放筷子,撑得胃难受还往嘴里塞。 发现江濯低头不语,章末又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到省城,“我亲自带着你做实地项目,比起学校知识,能学到更多东西。” 祁忻也在一旁等他回答,江濯只好直视章末,摇头又皱眉,说宁愿考虑休学在家待着。 章末坚持让他多见见世面,告诉江濯外面的春暖花开与四季如歌,读这个专业,一定要多出去走走,多出去转转,见很多的人,历很多的事。 他是地球仪吗,为什么都要他转动?江濯说,“我不喜欢走路,也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经历够多了,不想再经历了。” 章末扯了扯嘴角。江濯看似明慧通透,实则不然。下午第一眼见到他时,章末就觉得,仿佛在和曾今熟悉的年轻人对话。他心里浮起些不屑与轻慢,最终暗自收起了比较。这小孩怎么这么极端。章末想。 和祁忻对视一眼,章末思忖良久,叹道,“那来我的工作室吧,文末庭院,比祁总家的后院更漂亮,很适合坐着发呆。” 文末所在的花市差不多挨着郊区,位置偏且远,但江濯去了。即便只有一个周六时间,仍在花繁间得到了一个小工位,接触到很多学校以外的人,却觉得其实好像都一样,因此眼皮还是眨得很慢。胜在从学校宿舍新搬到老城区,房东阿婆和善地教他拗口的方言,江濯说得不好,也听不懂太快的语速,偶尔眼睛眨得局促。 初遇时保留着好印象,江濯刻板化自家大老板温润的知识分子形象,直到年底,章末见到没精打采的江濯后,说他样本太少了,要带他去酒局,去“圈子”,去灯红酒绿里明白天涯何处无芳草,年纪轻轻何必吊死在一株歪脖子树上的道理。 章末的语气轻挑,仿佛在他们所谓过来人的眼中,江濯现在的困扰全源于阅历小的固步自封。 诚然他的确如此。江濯依旧窝火,感觉被章末说得一无是处,坚称自己心善,不是不可以掩耳盗铃,做不到祸害别人而已。 章末倔不过他,说,“那干脆你去找他吧,我给你停薪留职。” 一个实习生,哪有这种说法?江濯更加不肯,说这是公司里辞退人的套路。 “那你到底想不想找他?” “找什么找?我过得好好的,干嘛给自己添堵?”哐地放下一沓打印好的图册,江濯转身离开了。 话虽如此,江濯当然是想去找他的,担心去后舍不得回来罢了。晚上翻来覆去的,江濯编辑大段新年祝福给祁忻,得知他应董事的要求将国内业务转移,准备定居西班牙。江濯有些庆幸还没复制粘贴整理好的问题,免得节外生枝,使得祁忻特地新装修的后院,成了徒劳。 他既领了情,又领了心意,那么不经意间冒出的念想,得要中断在咬咬牙看完机票后关闭的网页,后来小猫离开,便连念头也完完全全打消了。 假若祁戎也要走,肯定不找比较好。他还指望着养精蓄锐操办他的后事,可以的话,一定要学点狠毒的咒,让他去了地府也不好受。 收到助理的消息,章末火急火燎地从省城赶来,江濯反而觉得他们大惊小怪。他什么都没做啊。在家睡觉不应门,不也很正常吗? 市面上这种老式的门很稀少了,江濯心疼,又烦恼如何与房东交代,忍不住对着变形的门锁嘀咕道,“不就是休息几天么,还假装大方说给我停薪留职。” 章末犯脾气,火冒三丈的,“懂不懂轻重?现在是说玩笑话的时候?就这么乐意让身边人替你担心!” 几句呵斥如雷贯耳,江濯哆嗦地唇,半天没说上来话,默然地坐回沙发,抱着膝盖缩得小小的,章末和助理一靠近就抖得更加厉害,他们便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离得不远不近,给他营造安全的接触距离,偶尔说些劝告的话。 江濯全然不知——脑中嘈杂的叫嚣声快要将他撕裂。 黄昏残余的光亮终究隐没。老旧小区里纳凉闲谈的人围坐在梨树下,楼层低矮窗户轻薄,江濯听清他们在讨论清明祭祖的安排,准备什么锄草工具,约定几点出发,回城区时停靠在路边买点农家自种的柑,年复一年地老道着常事,这令江濯找回一点自己。 他主动点着外卖,忍着胃里的翻涌,困难地吃完一人份,对章末他们说,“你们回去吧,我明天会去文末的。” “医院呢?”章末倾身朝他的座椅方向探,问他。 江濯盖好塑料盒,装回外卖袋里,终于松开牙关,“也会去的。” 当着他们的面预约挂号,看门诊时江濯迟到了。医生嘱咐他下次守时,叫他先去做个量表。江濯太懒,嫌弃题目多,打车回家了。 食言的事情做多了良心不安,江濯扑在文末的工位上弥补。等周末江濯从宠物殡仪馆回来,赶到文末后拷贝台式机里的制图文件,向行政申请在家办公。 章末和助理都在省城,而同事全去了周边度假村的项目现场,留江濯在榆城做后勤工作。江濯调出课表,和新来的行政说自己课业多,两头跑兼顾不上,回家效率更高些。 行政交接时听前辈提过关于江濯的大小事要向上汇报,但不明白用意,也就轻易地被江濯的茶礼和面包店充值卡收买,欣然答应替他打卡签到。 榆城四月气候变化无常,暖晴又阴,雨自清明起止未断过,方以淮接到祁忻的电话,说是给他们寄了快递,麻烦他分别送给徐霖和江濯。 方以淮见到江濯比他屋里干不了的衣服还蔫巴,二话不说将他带回自己家中守了两天,不多问,架不住江濯编造各种理由要离开,便只好放人。章末则直接领他回省城见自己的主治医师。 书架上章末送的书籍,江濯都翻过了,称得上提前做足功课,听别人的故事般听着诊断,有理有据地反驳,被章末助理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又噤了声。回程路上,江濯问她,万一万一祁戎也要走,不找他是不是比较好。 “不啊,找到罪魁祸首,祸害回去。”她说。 江濯知道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怎么好以这样一副模样去找他。遗忘掉应该有的情绪,江濯安然宣判着,“算了吧,我这点力气,他还要帮我递刀。” 再没有人说话,车里静得压抑。驶出环线后,章末频繁让司机换音乐,无论是慢节奏的流行乐还是舒缓的轻音乐,只加剧了烦躁。章末重重舒一口气,一边拨号一边下指示,“掉头去机场,小王,你帮他买机票。” 两秒后,祁忻接通电话。 一切发生的始料未及,什么东西都没带,江濯等到助理送来证件,关闭手机便稀里糊涂地登机了。 临到飞机落地,虚幻的不真实感才消失,取而代之的,遽然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他的忐忑不安。 自万米高空俯瞰,巴塞罗那被分割成上百个方格,极富特色的城市布局整齐划一,横卧着以圣家堂为代表的建筑艺术,诠释着设计师高迪的旷世浪漫,在这些光影制造出彩绘玻璃的幻境中,繁多的印刷在纸页上的案例,江濯未曾设想过是在这番机缘见到。 应江濯的要求,司机先送他到附近的酒店。江濯洗去奔波的风尘,换回原先的脏衣服时,突然感觉在白费功夫,坐回车里后感到愈发气馁了。 要去的地址附近有个街心公园,人们三三两两坐在长椅上吃着简食说话谈天,惬意而自在。 江濯知觉是正午,猜想对方许是也要午休,让司机停靠在广场,自己步行一段路。林荫大道里所有的人看上去都那么热情洋溢,江濯尝试让自己的低迷也少一些。他望着不远处似被海浪侵蚀的怪诞建筑良久,退出导航,在公园足足坐了一个半小时。 直到手机电量一点点逼近红线,江濯深深呼出去一口气,尽量保持平稳的步调,朝另一个繁华街口走去。 两点二十三分,江濯理了理衣着,轻轻叩门。 咿呀一声,门缓缓被拉开。祁戎没有说任何话,江濯更不敢打破这份宁静,时间似乎静止了,唯有胸膛里一声声的心跳,宣告着流逝的过往。 沉默过后,祁戎先开口道,“?Llamaste a la puerta equivocada?” 没听见回答,祁戎换中文问了一遍,“敲错门了?” 江濯面对着走道尽头窗户站着,双腿仿佛被什么钉住,便用哑涩的嗓音先应付道,“没有。” “你打算就这样对着空气说话?” 骨骼零部件重新拼凑组装,江濯僵硬地转过身,看到祁戎倚在门框边,双手抱胸斜睨着他。 祁戎应该是又高了些,向上的视角增加,江濯自动修正认知,接受自己变得矮小的事实。可他不愿意抬头,挺直脊背,尽量不露怯,“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来?我只是想检查下你过得怎么样。” 说话时,江濯始终垂眸凝视着祁戎的肩膀,余光里间或的几眼里,祁戎似乎没收敛表情。他比少年时更显凌厉,太久没见,江濯有些把握不准他是否在生气。 “你呢。”祁戎反问他,“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稍作停顿,江濯怕他问其他的,主动把分开后做过的事举例给他。 江濯说自己考上榆大,毕业那年就考了驾照。专业课程的话,每天都要赶图画图,他一个理科生,没半点艺术细胞,学得不算轻松。小组作业居多,建筑班的学长学姐还找谷巍和江濯报名参加设计竞赛,获过银奖。 提起自己的专业老师时,江濯嘴唇干涩,因此轻舔了下,才说想不到大学老师也都挺严厉的,可能是因为他总缺课,不过他实习单位的同事都很照顾他。再和祁戎说,自己现在搬到了中西医院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阿婆,教他说榆城话,做饭应该很好吃,傍晚他站在窗台边吹风时,都能闻到楼下飘来的香味…… 林林总总说了特别特别多,江濯同甲方汇报方案般谨慎,试图让大段流水账的主旨再明确些,以此能够在字里行间表达出他过得很好。在没有祁戎的年岁里。 “挺好的?”祁戎逐渐逼近他,钳住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指尖不断用力,声音却和缓,“你怎么连撒谎都不会了。江濯,你自己照过镜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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