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濯说谢谢。老旧空调轰隆作响,难闻的酸臭味弥漫在空气里,江濯翻找着遥控器,沉吟片刻,对着寂静的黑夜询问情况。 “好一点了,”祁忻说,“但是有一些事还是记不起来了。” 祁忻寄渺茫希望于尽快让祁戎恢复记忆,有关于江濯的。即便有关于江濯的一切只是高中前擦身而过的瞬间,然而得知祁戎记忆停滞在方以淮出柜的节点,祁忻心中一紧。 惯来温润儒雅的方教授性情大变,咒骂着祁戎的同性恋家庭的畸形出身,果决地搬离十几年的邻居家。 事后方洲冷静下来,知他是在替方以淮扛事,找到祁戎同他道歉。祁戎沉默听他剖析自称普通父亲的观点,有对社会不认同感的担忧,有对这类圈子成见的恐惧,一条一条,转化成宣判的死刑,当时足够泯灭不成熟的情感。眼下,也会成为绞杀人的利器。 祁忻决定把上一次的话说出口,江濯仍然狠心,说祁戎自己会记起来的,又说忘掉最好,干脆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不想原谅。祁忻尊重他的决定。 世间万般苦,江濯不妄断他人的求生亦或是求死,唯独他对祁戎要求极高,最多做到理解无意识后不受控制的难,但拒绝接受。 江濯知道,在西藏时祁戎的不松口答应,因为祁戎远比自己要信守承诺,一旦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当下的云翳,根本不能应允未知的光明。 那段时间,不具名的恨意恣肆滋生,几欲扼断江濯的喉咙。 江濯是真的想不明白,只要抬头,只要抬眼,只要往窗户外面看一看,分明置身如此的美好,分明视力恢复后能够看见,无尽美轮美奂如油画般的古城小镇。如果不喜欢,也可以去世界各地看看,偏偏挑了一个或许连轮回都没有的目的地。 问题太重,江濯自己都做不到,实际上更不希望祁戎回答。 石崖上,祁戎的腕表被江濯丢到海里后,左手手腕始终空着,眼下被江濯抓得很紧,特别紧。江濯向祁戎道: -未知生,焉知死。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你们听见有吩咐古人的话,说:‘不可杀人’,又说:‘凡杀人的,难免受审判。 -不杀,当念众生。 -若有舍此身,余身相续者,我说彼等则有大过。 …… 一句一句,与握住祁戎手腕的力道不同,温柔而坚定,比天地间万物发生还含情。祁戎想他或许是在另一个人说话,每当有停顿时,抬起右手去抚摸他的手背,轻轻绕过指根到指尖,停在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甲盖,敲点着,鼓励他继续。 江濯点头,在身后其他人数次分散后,碰上再错开的时间里,时断时续,终于把高三摘抄到备忘录里删删减减的全部,背完了。 江濯松开手,两个人都缄默着。 光漏进树梢,疏疏撒在水面,鳞光闪耀的锦鲤来来去去,惊动起层层的涟漪。 许久,江濯望着游动鱼尾,轻声叫了下祁戎的名字,而后抬头问他,“你当时,在我送你回学校时问我,我们是不是有过什么,其实是不是为了确定这件事。” 祁戎好像不解,“哪件事?” “有过约定,就趁你遗忘,不让祁叔叔向你提起我们的事情。” “早就想说,”祁戎嗓音里带了点无可奈何,“先违约的难道不是你吗?” 看样子,祁忻应该还是向祁戎透露了些内容。江濯看向祁戎的眼神透着委屈。他想要辩解。 然而一开口,仍是问句。 “你,为什么回来啊?” “不想有个人一直生闷气。”祁戎牵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手腕,笑着学江濯说话,“生气多了小心早衰。” 江濯下意识想抽出手,末了,不像刚才用手掌覆盖伪装完好,探出指腹试着去碰了下,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 “最初,我什么恶毒的想法都有。”江濯试着让自己平静地坦白,“恨不得给你寄药,给你寄刀片,恨不得亲手掐死你。答应过你的事,我分明一直尝试去遵守。我有要好好告别,有要好好生活,有要好好恋爱,运气虽然差,重新振作也很难,可是我真的在努力。” “再之后,在你回国前的很长时间里,我时常在回想应该答应去陪你,不能见死不救的,独自抽身离开太狠毒,又怕得不到原谅,就更逃避去找你。” 剩下的话,祁戎不愿意江濯再说了,便打断他,“某种意义上,我的问题,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去解决不是吗?而你,是最帮不到我的人。可以埋怨,可以憎恨,不需要后悔和自责。” 江濯看着他,又缓缓移开视线,望着水池。 这一次江濯想要牵手,牵得很紧,哪怕是从水池边走到用餐的地方,伸手时,却得到了比他想象中还要轻的勾手。搭在他小拇指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江濯只好再等。 好在祁戎没有让江濯等多久,牵起他的左手,揉搓着,小心回暖着,还要笑问他怎么在发抖。 “降温了。” 祁戎应声,晃了晃,“那去看柴火灶。” 腾出包间,已经快下午一点半了。十个人的大桌空了四个位置,两对情侣面对面坐着,左右隔空一个座位,祁戎和江濯也面对面坐着。 一桌子山货多,玻璃转盘被对面的人一转,江濯面前全是硬菜,调羹盛不了大块的牛骨,瘪着嘴用手拿着吃。 等吃完饭,洗完手漱完口,江濯跟在祁戎身后上车,出发去溪江边乘竹筏。 竹筏窄小,艄公点篙站在一头,只能并排坐两人,蒋晓知拍完照,拉着江濯坐上了一叶。 群山如黛,江水蜿蜒曲折,清风间,江濯轻阖眼。 山水田园的素材够多了,蒋晓知录完最后一段视频,问江濯来时路上绿意连绵里的一株树是什么品种。 江濯回忆了下,“应该是厚朴吧?” “就说是厚朴,谷巍那二缺还说是白兰。” “是挺像的。”江濯笑说。 春暖,午后出晴,热风蒸出了点汗,蒋晓知脱掉外套,看向闭着眼休息的江濯。阳光照耀下,黑发泛着浅光,几绺松软在耳际,衬得江濯苍白的脸色越发病态,硬是让唇边的一处破皮抓回了一点生气。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蒋晓知略显刻意地问他,“你最近又熬大夜?” “是,方案要大改。” “你又没报名竞赛,应付应付就算了,别奔着优秀毕业设计去。” “好啊。” 水鸟飞过,掠过清澈水面,在竹篙划开溪江的波纹里,蒋晓知小声叫他,“濯宝啊。” “嗯?” “我刚刚多话了吧?是不是就是替他求的签啊?” “不会,”江濯说,“本来也要告诉他的。” “这样啊。” 江濯笑笑,“是啊。” 望着一片林薄蓊翳,她问他,“愿意说吗?高二那年的校庆。” 悠悠三百里,方弯绕过几个浅滩。“愿意的。” 早春,百年校庆。 为彰显官网上成绩优异的学生德才兼备,新来的音乐老师顶着校领导的压力编排节目,节目单上缺了数量,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听说是都有点才艺,分别找上他们四个人。 祁戎会钢琴,徐霖会吉他,江濯会架子鼓,程度分别是初中特长班、小学兴趣班和幼儿园学前班,配上专业的方以淮,和一众没精打采被迫叫来的学生,在舞蹈教室不知道在群魔乱舞着什么东西,排练不过一天,改成了诗朗诵。 没有固定的主旋律,老师准备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集。 表演形式为大型合颂,分中文段和英文段,齐颂的学生各站两边,但出于视觉上身高的整齐,祁戎被分到了英文部滥竽充数。 最后排,老师顾不上,祁戎懒散歪在江濯旁边,双手插兜,连嘴都不张。排练时间集中在早自习前,需要提前半个小时到校,江濯打着瞌睡,错过了两行,慌忙接上后,听到身边的人轻笑说,“早就翻页了。” 中途休息,江濯没好气道,“你能不能看自己的?手长在身上干嘛用的?” “自动书架,不用白不用。” “你又不读,干嘛要看啊。” 祁戎啧声摇头,“你懂浑水摸鱼的本质吗?只要老师一来,我就说你不借我看,多好的理由。” “……你能不能滚远点。” 混了两周,临到演出前多出不少自主练习。江濯能背住基本的段落,撑开纸页做遮挡,卷着词汇本记常见的错别字,祁戎则光明正大地玩手机。 还不静音。 手机一直再响。前后排的人都听见了,不时撇来两眼。 江濯提醒他,“祁戎。” 祁戎没回答。 江濯移开纸页,落日的喧嚣里,祁戎紧紧闭着眼,手背青筋盘虬,似要捏碎手机屏幕。 “当时,他身体有些不舒服,”江濯和蒋晓知说,“我就陪他去了医务室。高烧,他请了几天假,就没能参加校庆。我请假是因为家里有点事情,回了趟桦城。” 缓缓睁开眼,江濯回看蒋晓知,“本来,说不定高中也会和你同班。” “我爸当时查出那个病其实有段时间了,告诉我后,打算让我去我妈那边。” 江濯的父母离婚原因单纯,只能说不适合彼此。 母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性格温婉,不似寡言的江然,历练商场杀伐决断的陆叔叔在她面前满眼温情。 陆家,高门大户,江濯每年都会前去拜访。清幽的中式宅邸或许比榆中还要大,深林掩映间,湖畔园林里的亭台楼阁,江濯却未踏步,别院里,规规矩矩地学着给长辈们敬茶,礼貌地回应学业上的关心,在偌大的娱乐室和同辈人说几句话,怕碍事,不大熟练地避开台球桌边的擦身而过。 安静住几天,江濯自视无碍,假若长久地住进陆家,他要和门厅的石雕一样不会笑了。 真正气恼的,是江然隐瞒病情许久后的擅自决定。偏厅里,江濯等在沙发上听他们商讨,来去几人同他聊谈,江濯无话,只瞪着茶桌后的江然。 平心而论,病症情况复杂,陪在父亲身边亦好亦坏,江濯年纪小就要经历这般,大家不忍,可见他如此,都也不好强硬。 回到学校后,游魂似的飘了几天,饭桌上,江濯深谙要偏开其他两人的目光,索性借口祁戎不在场,不想夹在两人中间。晚饭靠一张走读单躲开了,盯着空白的作业本发了几天呆,还是决定主动和江然开口说话。 只是,没想到,赶到医院后,在昏暗而狭长的过道里,笔挺站在窗边的那道清隽身形也相熟。 “怎么在这?”祁戎问他。 “来找我爸吃饭。你呢?” 祁戎没接话,半晌嗯了声,“江医生还在坐诊吧。这里食堂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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