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濯不想要的刮骨疗伤,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会执刀。 他是他,他在做和他同样的事,江濯也在和他做同样的事。 他们在做实验考试没有小数点要求的选做题,可以粗心,可以大意,多了不得分少了不扣,明明可以放置不管,吹毛求疵的,执意要力求精准的用量,各自不能仰视俯视,连引流的玻璃棒都挑剔。 年岁渐长,不光做着一样的事,还要学说一样的话,刻舟求剑般,不过于名为感情的欲海里水涨船高。如若真有因果,定将永无休止。 看祁戎闭着眼无话,江濯说,“学过的啊,光是作形容词,好就有很多解释。词组自然更多了,美好,良好,完好,安好,幸好,也好。好也分很多种,自以为的好,需要的好,利他的好——” “不说了好不好?”祁戎轻声问他。 这么难的大题,曾经的祁戎不壹而三亲手抄写给他的解题思路,都被江濯撕掉了,那些没有教会江濯的半途而废,况且现在的他呢。 水雾消散,在太阳穴残留的灼烧感里,祁戎睁眼,看着前方挡土墙上的红色标语,再和他商量,“那认真吃饭?保存体力,不是一场持久战吗?” 战略防御已过,第二阶段的战略相持期相当熬人,若想攻坚克难,的确需要养精蓄锐。江濯欣然接受,“好。” 迟了,其他人早到了,群里没有问,见面没有说,默认他们开错路。提前预定架在火上烤的全羊的食客多,还轮不到他们这桌,便分散在农庄里碰上,错开。 谷巍女友蒋晓知也是同学院的,村野古城去过许多,对院子一角起灶的柴火饭不大感冒,和锦鲤池边的祁戎打过招呼,撞着谷巍的肩膀嘻嘻笑着物以类聚在他身上不适用。 谷巍砸吧嘴,“我这是沧海遗珠。” “得了吧。你们这届长得好看是不是全在这了,没有手拉手上台表演过?” “还真有,不过没成功,”谷巍想了一阵,“好像哪年艺术节来着?” “高二那年的校庆。” 是耳熟的声音。蒋晓知循声而去,找了半天,仍旧只看见坐在木椅上的祁戎,走进一点,才看到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生半蹲在水池边,因为假山灌丛和祁戎的遮挡,一时间没能留意到他。 “濯宝?你原来一直在这呢!” 江濯捏着半包鱼饲料,慢慢站起身的同时,拉着他衣摆的手也渐渐握紧。 没注意到他们的动作,蒋晓知朝他招手,“来来来,分我点,我也要喂。” 江濯应声,压低帽檐,等祁戎松开手,再走去递给她,“你留心点,里面很滑。” “我一会去门口那个大池塘喂,这池肯定被你喂饱了。”蒋晓知猜他不止喂了半包,估计是只剩下小半袋。外出实习了段时间,许久未见,蒋晓知隔着四季桂丛和他聊起新春去古庙里的事。 “本来想替你求签的,怕我心不诚又有说法,就不敢求,只点了灯。” 江濯还没说话,谷巍口快,“求什么,又替他求姻缘啊?” “你哪次见他求过姻缘?求平安啊。” “不是说那里只有好签?有什么不敢求的。” “你面前这个不就是。你忘了之前风水学的老师还笑他心里有鬼,所以连门槛都不踏进去。” “他是信仰太多,各路神仙在路上打架不想管他,他又怕被说偏心,托梦受骂。” “你少吓唬他,他等会真往心里去。”蒋晓知既维护且打趣,“我们濯宝可是博爱,中西合璧百家齐鸣,你要说神仙不搭理他,肯定又要跑到教堂门口委屈着告解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谁让你跨班组队了。大二的改造设计啊。” 去实地调研的时候,江濯看到街口有个小教堂被漆上了“拆”字,蹲在巷口数了一天人流,快回校时问蒋晓知是否只有一个信仰比较好。 江濯入学时也是个话题人物,避开一切惹眼的新生活动,便逐渐淡却,平日又鲜少和同学主动交流,关系浅薄,蒋晓知因与谷巍恋爱后和他走得近,才知悉诸多无所谓表象下的不尽然。 蒋晓知拨开遮阳帽看他,“鲁迅先生说过,多而不精,意思是让你坚定走科学发展观的道路。”转念一想,以为他是打算和她讨论些形而上的问题,好用作方案概念,于是深究原因。 江濯的视线越过形形色色的行人,停在街口的方向,不大在意地笑笑,“没什么,我只是好奇都说古庙求签必中上上签,偏偏我没有抽中过。” 蒋晓知刚入门塔罗,扬言帮他查业力,牌都没拿就开他玩笑称有这个可能,弄得江濯对她的职业素养尤为怀疑。 说着,蒋晓知搭着江濯的肩膀,转向谷巍,“后来暑假去实习,大半个月里,你的高中同学可是瞄到寺庙道观的路牌立马绕着走,原本以为现场少个人,报告会瘸个腿,整理资料时发现多出两个文件夹,你不是说他总半夜醒来不见人么,我怀疑他跑去补测绘数据,不愧是卷中卷。” 江濯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自己阐述和由他人提起,心理体验差距居然这么大,祁戎以前不厌其烦纠正他趋于消极回避习得性无助行为的思维,好像,明白些缘故了。 帽檐压得再低,也能感受到祁戎走近而落在身上的视线,笼罩在背后,沉又重,更令他哑得发不出声。 闷堵声带的,有着实质。他的衣摆被扯得皱皱巴巴。 面前仅仅是香气微弱的四季桂丛,而非森森的水面,哪怕是,跌落再浮起不就好了。 不希望祁戎回国,说来说去也有这个原因。好比迷糊放进矮柜里的饼干盒,如此赤裸的东西,他都能低落到头脑不清醒地忘记收拾干净,怎么去清理鲜活在别人口中的事例。 在飞机落地回家途中,听到方以淮和徐霖自然而然地为祁戎推荐着明日的行程,那一两句夹杂四个人的旧事重提,他便清楚若要撇清关系,他必须准备很多很多备选方案,因为强行删减后,剩余的资料变得很少很少。 数据不准确,文案不精炼,图集不好看,大面大面的空白单元格里,他需要斟酌填充其他边界颜色。 可这般精心准备,点开第一页时,格式就不对了。稀乱的排版,乱序的页码,还有接二连三跃于眼前的,本该不属于文档里的清晰场景。 恢复记忆,到底是恢复谁的。 虽说知晓计划是死的,江濯还是气馁。原来原来,化学竞赛获奖的他,根本忘记无法控制祁戎这个唯一的变量。 踏青好累。 蒋晓知他们离开前后,江濯反复地在想,要不把祁戎推下水池算了,也不喊其他人救他。 景观水池,1米2,不深的。 看江濯低着头,祁戎的手指顶在他的帽檐上,一点点抬起,在变换的光影里,目光自他的下巴缓缓向上看。嘴唇,没咬,至下睫,浓密而干燥的,再确认眼角,问他,“在想什么?” “在想他。” 祁戎嗯了声,“有后半句吗?” 有,有很多。 “他的平安签,我只求了三次。大一一次,大二两次,都是上下签。然后就不敢求了。” 常说事不过三,签筒一摇,灵与不灵,江濯都担心应验。万一不好呢? “改成买彩票了。不中的话,就当为福利事业做贡献了。” 江濯满是无奈地说着,而后,微微弯起眼。 祁戎看着他的眼睛,听到他温声说,“除了大三出国那段时间,还有今天,我每天会买一张,可是,我运气差到从来没中过。” “所以,祁戎,我真的替他积了很多德。你说他为什么都不要啊。”
第43章 43 江濯再清楚不过,病痛的折磨异常残酷,因此祁戎第一次手术前后,反复推开他,他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做不到一丝苛责。 医院里,江濯看到有的人会失明,会癫痫,会偏瘫,会成为植物人,或是再也醒不来。即便侥幸走出手术台的人,也面临进退维谷的窘境。 家人们则是决意倾家荡产那般,陪着他们不停地化疗不停地求医问药,是囫囵吞枣,不管中药西药还是参加临床试药,要辗转全国各地的医院,看遍所有专家门诊,却仍旧只能在执掌生死的那支笔下,艰难维系着设限的生命。 可能是五年,可能是两年,可能更短,在某一天夜里,那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晚安后,突然彻底的永别。 所以有的人,会在最初就选择拒绝折磨自己与家人的治疗期,提前告别,免去家人在反复的希望和失望中,陷入的巨大无力感。 但,不管怎么说,祁戎是幸运的,原本是幸运到修改隐瞒实际的详细细节后,单论手术台上的医疗片段,去写进医院官网患者成功案例中的一个。 无奈涉及到脑部的功能区,第二次手术后,祁戎出现精神异常的现象,引发一系列睡眠障碍、抑郁、焦虑的并发症,祁忻接到凌菁的电话,跌跌撞撞推门而入时,劲瘦的手腕上爬着一道突兀的疤瘀。 空洞的祁戎眼里死寂,经由心理医生转述给祁忻的残忍无法被美化——部分的逆行性遗忘,导致祁戎不断地回想起模糊的儿时成长环境。 几乎每天祁戎都重复记起躺在仓库地砖上摸到死亡马匹的血腥;记起被鞭打后锁进衣柜里,听着床上激烈的晃动;记起祁忻狼狈地扑到地上捡起安眠药,大把大把塞进自己和他嘴里…… 日复一日里,祁忻也陷入无尽的绝望。当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祁戎旁若无事地叫他“爸”。 对祁戎了解,足以让祁忻相信,继承血脉里冷血淡漠的他,历历在目的年幼经历会放在心上,但不多,完成任务般阐述他和其他人的交集,最多的情感是觉得麻烦。 越是这样,祁忻越不敢轻易施加压力,那一个始终没有提及的名字,他害怕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他做不到像凌菁一样面对坐在浴缸边,一只手臂垂在血水,透过狭窄的窗户平静看着日落的祁戎。 直到仲春的一个午后,祁戎提及方以淮的演出后,眼睛里闪过一种浓烈的渴望。 祁忻知道不应该找江濯,仍旧选择压抑强烈的罪恶感,连夜飞回榆城。前后不过一分钟,江濯听到祁戎尝试自杀后便要转身要离开,祁忻泪眼婆娑地喊住他,本想说出“希望他能够陪在祁戎身边”的话,一对上江濯同样灰暗的眼神,抱着他,也说着对不起。 然后江濯回家了,躺在沙发上,连走回房间的几步路都觉得疲惫。 后来,太阳好像升起来了,江濯嫌光线晃眼,拉上窗帘很久不再打开。香松得不到光照,变得干枯发黄。 三个月过去,夏至日,祁忻再次联系江濯,祝他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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