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小碗里留着几只剥了壳的虾仁,江濯看着面前低头剥虾的人,笑笑说攒点钱后会考虑的。徐霖还想在说什么,方以淮擦干净手,起身去了洗手间。 徐霖无动于衷似的,碰了碰江濯的茶杯,“要不要再加点菜?” 江濯离席间,除了方以淮夹了几筷子,一桌子菜几乎没动过,硬是凉去大半。 “不用不用,热一热就好。” 饭点人越来越多,服务生人手不足,江濯便去操作台转达。转身和人群里的方以淮对上视线,脚步一顿,等他走进,先开口问他:“快复合了?” “没,”方以淮说,“相互吊着。” “再吊着,不怕我横插一刀?” “有这功夫,求你赶紧把你自己那点破事处理好行吗,”方以淮没好气道,“别忘了下午电话里你怎么答应我的。” 特意绕了半天弯,来回就是一句话,别拧巴。这话方以淮说过几遍,第一次是在大二的时候。 那段时间江濯状态很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兼顾咖啡馆和两个家教兼职后,接踵而来的是学业上的压力,外加在文末实习,没日没夜地熬,方以淮偶尔听他同专业的谷巍说起,上课点名时行尸走肉地答个到,缩在角落的绘图桌上头也不抬,问起时又是老生常谈的没什么事。 直到春末,严重感染导致意外猝死的小猫奶糖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在宠物殡仪馆,江濯彻底绷不住了,空洞地倚在墙边问徐霖为什么。 问他为什么总是剩他一个人。 方以淮当时站在一旁,默默看在眼里,心里隐隐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无从求证,方以淮和徐霖也不敢刨根问底,而后才知道江然离世已久。某天突然联系不上江濯,方以淮砸着他家新换的防盗门,敲着震天响,喊得整栋楼都听见了。江濯稀里糊涂地开门,方以淮见到他瘦削的脸颊,语气又低下来,叫他别拧巴。 江濯愣怔半天,弯了下眼睛,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告知他们这几天没休息好,补觉时调成静音。徐霖将信将疑,方以淮看着垃圾堆似的屋子,怀疑对面点火做饭都能把他这屋炸了。 辞掉咖啡馆和家教兼职,江濯调整得很快。生活留给江濯低落的时间很少,没想到江濯恋爱气运一直差。 那天在机场遇见时方以淮就想说了,大半年没见,江濯再怎么捯饬,脸色都是苍白,耷拉着眼角,衬得黑眼圈愈发重。 “我知道的,”江濯说,“我不会这么自讨没趣。” “谁知道你,但凡你识趣,当时也不会一声不吭扛那么多事……”意识到失言,方以淮改口,“没什么,你心里有数就好。” 江濯应声,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徐霖正在喝白酒。 他们离开才五分钟不到的功夫,桌上的扎啤被撤下,一瓶白酒端上桌,直接去了小大半。 徐霖瞥见方以淮,立马垂下头,一出酒后沉醉不醒的拙劣演技轻易地被人识破,却没有及时叫停,只是拧着眉让他喝慢点,免得胃疼。 江濯想起来高一那次在酒吧,徐霖不胜酒力时,方以淮亦是如此,否则也缺了挑明心意的可能性。 很自然地,江濯随之端起酒杯,虽是啤酒,照例能推波助澜一番——他想早点回家了。 “我也碰一个。” 杯子刚递到嘴边,手被身边的人扣住,祁戎把他的杯子端到自己的杯子边。 “需要你开车。” 徐霖酒量再一般,场合上也需要有人陪酒,四个人里只会找祁戎。江濯反应过来,便默默换回涩口的茶水。 即使修剪过头发,江濯头发还是有些长,松松软软的,发尾垂在黑色的高领上,本该显得慵懒,却因脊背突然挺得很直,在嘈杂的环境里,添出格格不入的清雅。 祁戎抿了口白酒,火烧般灼热的液体刺进喉咙,轻微地带出一个眨眼,熏红着眼眶看向斜对面低头喝粥的方以淮,想,分明没半点相似。 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 比对着朦胧而虚幻的感觉,迎上徐霖的酒杯,祁戎无言地和他碰了杯盏。 酒桌上的话恹恹的,久别重逢的饭局,四个人都不怎么说话,高中时芝麻大点的事也要摊在桌上争论半天,偏要落到工作生活这类大事,反而变得轻飘飘的。 听到徐霖和方以淮都决定北上,江濯筷中的山药块一下没夹稳,调整角度重新夹起,还是从木筷子上滚落,打算再试一次,方以淮笑话他,“小孩子吗你,筷子都不会用?” 徐霖搭话,“祁戎用得都比你好。” 被构陷留学后忘记怎么用筷子的祁戎没有申辩,特意换汤勺舀了满当,分别给其他三个人添菜。 最后分到江濯碗里的份量很实,好不容易吃完,起身去够桌角的茶壶,不经意看到另外两人牵起的手。等茶汤留在舌尖发麻的涩感淡去,江濯微扬起的嘴角才稍稍收了些许。 徐霖他们分手的故事实在简单,校园感情嘛。同居过段时间,日常的琐碎磨掉了些感情,便各安一隅,小疙瘩仍旧堵在血液里,塞住了,不通畅了,在即将各奔东西的某一天里就分开了。 明面上是快乐的自由身,到深夜,徐霖合租的室友在酒瓶堆把人拉了起来。江濯得知消息,仓促套上外套拦车到医院急诊室。 输液时间太长,压抑白墙里往来的伤患让江濯静不下心,打电话问方以淮能不能替他守夜。方以淮借口次日要早起,拒绝江濯后却握着手机坐到天亮。 江濯垫付治疗费用,没人报销总觉得不痛快,再次打电话和方以淮翻旧账,指责他掰弯自己发小后甩手抽身离开,未免太不人道。江濯清楚地记得方以淮当时默不作声,久到他误以为对方已经挂断。而后,在点滴流逝的分秒里,方以淮问江濯,愿不愿把走偏了的徐霖领回去。 江濯干脆利落地用忙音回复对方。 不是物归原主就意味着回归原点,况且本就不属于他。这个道理江濯明白得很早。 散场后,接过钥匙,江濯没有立马发动车,双臂抱在方向盘上,半俯着身体仔细注视着玉兰树底下的两人。 路灯下,方以淮和徐霖间隔了两三米,远远地说着话,徐霖双手垂在长腿边,低头的样子像是心情低落的大型犬,方以淮则矜骄地半偏过脸,怎么都不去看他。 “祁戎,”江濯叫他,“你要不下车吧,错过今晚,你可能又没有机会了。” 祁戎晚上喝得不少,上车时其实就是一副懒怠的模样,轻阖着眼,眼皮都懒得掀,“要帮你开导航吗?” 江濯说好啊,随即发车启动,故意从徐霖他们身边擦过,经过时还按了声喇叭。不等方以淮骂咧咧地冲他竖中指,江濯已经换挡开走了。 驶出小路,车窗开了一点下来,车里的两人起先没怎么说话。江濯调出音乐,方以淮的歌单比较另类,跨度很大,从热血动漫到小众的独立音乐,第三首随机播放的民乐声中,江濯开口问祁戎,诸如这几年在国外生活的如何之类的问题。 祁戎调低音量。嗓音听上去还比较清醒,只是更低沉些,回答一些比较浅的问题,比如在读什么专业,国外消费,饮食习惯之类的,描述的也都是大类,举例说荷兰也有很多中餐厅,而不会说自己常吃的是哪一家,会说留学生可能会去博物馆或者周边的森林、牧场转转,而不会描述他如何过上一个周末。 是份统计调查。江濯听了,说,“感谢祁戎同学的高赞回答。” 话说完后,祁戎没再作声,江濯指尖敲着方向盘,抑止着侧头去看的冲动,闭上嘴,专注眼前的路况。 大概在绿灯快变红的几秒时间,祁戎望着窗外掠过陌生的故乡景色,说,“不用客气。” 江濯重新调高了音乐声。 随后很轻微地笑了下。竟然是首地方戏曲。 在咿呀的曲调里,江濯分心想是否要为下午的事道歉,只是在罗列罪证时,纠结着是坏人好事的嘴脸还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偏见。 但不等他纠结完,祁戎先开口道,“你开错路方向了。” 江濯回过神,“噢,抱歉。” “不用,”祁戎说,“我才是。” 这回江濯扭头看他了,“什么?” 祁戎先说,“看路,”又说,“以淮的事。” 江濯不好奇对方怎么看出来,社会阅历足够,饭桌上的一言一行,有心人可以区别出包裹刻意的周到和发心的照顾。特别是感情,爱意或嫉妒,是根本藏不住的。祁戎见微知著的能力向来厉害。 况且,与误解无关,江濯觉得他根本是在为刻意的发问而道歉。 江濯不住摇头,然后问他,想不想知道如果是没失忆的祁戎,会怎么迂回的道歉。 祁戎降了点车窗,“你说。” 没想到对方真的会问,江濯反倒不说话了。并非刻意欲扬先抑的铺垫,而是在想对方可能会失望他的答案。 拐过路口,不远处的渝江挤在夜色之间。 “他不会说什么。”江濯告诉他。 因为最初,在久别重逢的一次见面里,他就懒得主动问出那样的话。 非要让他说点什么,他会看着他半湿的头发,皱眉说,江濯,你该剪头发了。
第31章 31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祁戎在对方平静的声音里感受到了起伏的情绪,负面的,有着接受现实的认命感。 和那时将江濯照片递到他面前的祁忻很像。 倏然,祁戎抓住稍纵即逝的一个念头,“我们有过什么吗?” 江濯回答得很快,是那种反复练习过演讲词的优秀发言,充满着恰如其分的口吻,笑着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学生时代,有什么不可能?” “这也是在国外生活带来的差异吗?”江濯尽量措辞,“思维和语言表达方面的?” “你可以直白点骂,”祁戎说,“下午在宿舍不是骂得挺顺口的?” “……未必你不可以装作没听见?” 祁戎没回答他,在大段的戏词念白间,突兀道,“我应该,不会说我喜欢以淮吧。” 时隔这么久,江濯依旧感叹这人的无赖,脱口而出,“你说过,还不止一次。” “什么时候。” 江濯恨不得翻出日历给祁戎看,具体到某年某月某日某分,恍惚间也突然意识到,好像,从来只是他的解读。 红绿灯前,江濯停下车,偏过头认真看他。 “很多时候。”江濯温声对他说,“只是你不记得了。” “是吗?”祁戎勾起嘴角,“江濯同学,我是失忆,不是失智。” 徐霖告诉祁戎,谎话太好区分,如果对象是江濯的话。眼神从不游离,但语句的模糊停顿不是,嵌在笑意里,妄图遮掩飘忽的发音,言之凿凿的模样,弄得徐霖只好装作粗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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