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那个男孩起身,向我们跑过来,停在星间司铎身旁。他比我矮半个脑袋,丝毫不露怯,而是相当规矩地站着。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两下朱隆诚,又扫了眼我,抬头疑惑地望着星间司铎。 星间司铎拍拍他的脑袋,对我们说:“这是我家的孩子,永琏。”又对男孩介绍道,“这位叔叔就是我昨天和你说的朱议员,这是朱叔叔的五儿子,比你大两岁。” “朱叔叔好。”他弯腰向朱隆诚鞠了一躬,又看向我,有些迟疑,“你好……” 我多看了眼他的眼睛。 如此通透,澄净,阳光仿佛沉淀凝固于其中,可惜他很快别过头去。 “我的名字是朱祐辉。”我略显生硬地开口。 他依然有些犹豫,慢慢点头,“你好……”只是再重复了遍。 “永琏啊,好好好,真懂礼貌,瞧这面相也聪明,不愧是星间先生你的儿子。” 要论面相,这个名为永琏的孩子不论是发色还是眼形都与他父亲不完全相像,我猜他可能随他母亲。 “哪里哪里。”星间司铎和蔼地笑着,用手掌抚平了男孩头顶上一撮翘起的头发,“我们要是呆在旁边孩子们难免会感到束手束脚,不妨让他们自己去玩吧。朱先生,您要是时间宽裕的话不如我们来下盘棋?” “自然,我很荣幸。” 朱隆诚用力捏了下我的左肩,我听见星间司铎也在对他的儿子说:“我们就在旁边的厢房,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来找我。” 随后,星间司铎便与朱隆诚谈笑着离开了,他们的说话声很快被黑瓦的灰墙拦下,留下我与永琏在原地面面相觑。直到此时我仍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该选择怎样的话题。 “我、我给你找个椅子。”永琏匆匆抢先说道,随即转身向随即转身跑向他坐着写字的位置。靠墙处堆放着许多杂物,好些陈旧的草编扫帚、盛着干药草的笸箩、帆布与麻绳盖捆严实的木板箱。我跟着他过去,见他走进其中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内传来哐当哐当的响动。很快,他般着一张对他而言略显笨重的靠背竹椅一步一挪地走出仓库,我本准备搭把手却晚了一步,走到桌边他便已将其放至方桌旁自己所坐位置的对侧。 “你可以坐这里。”永琏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桌边望着我。 “谢谢。” “再等一下。” 我拉开椅子时他又说。他的那张椅子上叠有三张针织坐垫,只见他拿起两张摆在我的座位上。 “可以了。” “谢谢。” 见我坐下,永琏指指方桌中央套着保温布的陶制茶壶,“这里面是茶。”说着坐下后又将桌上的一小篮花生推到我面前,“还有这个,给你吃。” 布满划痕的梨木桌上,除了那篮花生、一盘果壳、茶壶与茶杯外,还有一盒彩色铅笔和摊开的素描本。 “谢谢。” 永琏飞快地皱了下眉,“不客气。”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连忙提了个问题,“你经常跟着你父亲来星见寺吗?” “嗯,每周都来。”永琏抓起一支红色的彩色铅笔,将手臂抬到桌上——他那张椅子有些矮。 “因为将来想当祝贤或者司铎?” “没有。”他盯着素描本简短地回我,沙沙的作画声持续了数秒,我心想这个不经头脑的问题或许有些冒犯了,便默默地看着他在画纸中央填充完一片红色,又换了一只灰色的彩色铅笔,他才再开口继续解释说,“我是来帮忙的。把线香分成三支三支的装一起,或者给药香囊打带子。” “寺里的人手不够吗?” “有时候是。四季神节之前,还有旧夜之前,显光日之前。因为很多人来参拜,还要举行祝祷和祭典,大家都很忙。但是有零食,哪怕偷偷拿走一点也不会有人发现——噢,我没有偷吃。” “如果是冬天,寺里应该很冷吧。” “嗯。”他认真地盯着素描本,“但是大家会夸我。” 我是不是也应该每周随母亲一起来参拜呢——我盯着手中那本历史书的封面,竟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你可以继续看书。”永琏如此说,他手里捏着三根不同颜色的铅笔,轮番交替地在画纸上勾画着。 于是我翻开至放有书签的一页,盯着书上的字却看不进去,“抱歉……” “没关系,我也要画画,不会打扰你。” 永琏的素描本显然已经用过好几页了。或许我应该问他是不是喜欢画画,或者问他能不能给我看看以前的画,不论是哪个问题,肯定都比现在这样沉默不语、装模作样地看书来得好。我缓慢地看了几页,抬头问他吃不吃花生,他也只是抬头瞥了眼篮子。 “……不想吃。”永琏埋下头说,“剥花生太吵了。” 之后我们的对话次数连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后,一名祝贤来到回廊挂起灯笼,这时我听见灰墙另一侧又传来了谈笑声。朱隆诚和星间司铎回来了,我瞟了下页码,惊觉自己只看了不到五十页。再之后,便是些内容大同小异的感谢与告别,我跟着朱隆诚走向拱门,永琏跟着星间司铎走向角门。 这一天终归还是寻常无奇地结束了——走到红叶槭树下时,我原本在心里叹着。 “等一下。” 那声音近在咫尺。我转过身,永琏已经追了过来。他站定后翻开素描本,撕下其中一页。 “送你。” 是这个下午他一直在创作的那幅画。我回过神来连忙接过。 “谢谢……”我再一次重复道。 “那——改天见。” 他笑着朝我挥手,我愣着还没来得及回话,他便已朝星间司铎跑去了。 无非是张寻常的小孩子涂鸦,画技青涩,笔法也不考究,刻画更谈不上多么具象,却画得非常细致。不论是灰墙上的黑瓦,一片又一片的红叶,亦或是蹲在树丛间的黄喉鹀。我久久地凝望着铅笔画,目光落于拱门中的人影。 “谁家房子烧起来了?”刚回家的朱彰裕凑过来问,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的沙发上。 “这是红叶。”我回过神后立即纠正道,伸手指明,“这是院墙。” 朱彰裕笑着将额前的长发抹到耳后,“中间的呢,着火的稻草人?” 我沉默片刻,“这是我。” “不是我自吹自擂,这幅画看着用心,但技法有够粗糙的。” “这幅画的作者年纪比我还小呢,三哥。” “这样啊,老头子带你替他的生意东奔西跑这么久,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收获的嘛。” 我不置可否。至少这次与以往不同,从前我跟着朱隆诚参加聚会宴请总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话,今天却是头一次自认为话说得太少。离开星见寺之后,朱隆诚心情相当不错,下山路上还同我说起他与星间司铎的棋局,反倒是吉月良英听说此事后不太高兴。 “我知道议会的对手将你逼得很紧,可你不能强迫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孩子成为朋友。” 那天晚上,他们夫妇来我房间说起此事,吉月良英难得严肃地劝诫道。 “我没强迫他,祐辉和那孩子相处时也没觉得腻烦。” “真的?” 我从书中抬起头,吉月良英从门口走到我床边坐下,关切地望着我,“祐辉,和我说实话,你和那个叫永琏的孩子相处得怎么样?” 我短暂地思索后答:“很好,他还送给我了一幅画。” “你可别因为你父亲和他父亲的身份关系才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话。永琏他……他很好。” “那你还想和永琏一起玩吗?” 我合上书,看着吉月良英的眼睛,余光瞥见朱隆诚在笑着。 “嗯,我还想再见到他。”
第25章 晦·往昔(上) 我还想再见到永琏——我恐怕在最开始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后来它凝成了一枚金针,深深地卡进头脑的中枢,却许久之后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庭院的金花茶盛开那日,吉月良英带我去了市药炼学会。往常吉月良英只会去市内各处游玩时才会带上我,这回的安排无疑反常,很快我便知道了缘由。 负责迎接的学会工作人员是一个高挑的短发女人,她的金发与眉眼无疑遗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们必定见过不止一次,口头上的寒暄结束后,吉月良英甚至以拥抱回应问候。 “没想到您会亲自来一趟,我原以为您会去星见寺呢。”那位金发女性的微笑相当可亲,让人如沐春风,“这两日要举办讲经交流会,还请来了一位加梅里亚的讲经人。” “这事一个月前星间司铎同我提到过,我想着明天再去,毕竟今天有更紧要的安排。”吉月良英握着那妇人的手说,“难得和你们会长见一面,我们虽然早在凝能学院就认识了,这些年来却越来越不得空。” 金发的女性可掬地微笑着,“要不您先随我去会客间休息?会长再过五分钟就到。” “好,由杜多女士安排就是。” 金发的女性看看我,又看向吉月良英,“这是您的小儿子?” “对,名字是祐辉,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上班上学,我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就带上一起——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呀,我也常带我家孩子来学会。正好今天带他来了,您稍等一下,我去把永琏叫来。” 说完,金发的女性便快步走向大厅左侧的走廊。我抬头看向吉月良英,她冲我笑道:“总不能回回都让你父亲带你去星见寺。” “其实您不用为了我随口说的一句话就带我来这里,何况您最近身体本来就不太好……” 吉月良英笑着眨了眨眼睛,“但这是你第一次这么想交一个朋友。” 等待的时间不长,我很快就听到了永琏的声音,语气像是在抱怨。我向左侧的走廊望去,见他几乎是被母亲提着过来,但在看到我们后,脸上的困倦迅速消失不见。他惊讶地望着我,不知他有没有从目光中识破我的忐忑。 “让您久等了,这孩子刚才在睡午觉,我还没来得及带他去洗脸。”永琏母亲歉疚地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小孩子冬天贪睡是再寻常不过的。”吉月良英温和地应道,“下午好呀,永琏。” “吉月阿姨好。” “诶呀,永琏还是这么懂礼貌。”吉月良英笑眯眯地摸着他的头发道,“阿姨帮你找了个玩伴,要是你们能玩到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永琏母亲也小声提醒着他,“上个月在星见寺见过……” 永琏再度看向我,眨眨眼,“我记得,朱祐辉。” “你该叫祐辉哥哥才对。”永琏母亲连忙纠正道。 永琏似乎有些丧气地低下脑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祐、祐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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