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只是搭在我的双手上,掌心微微发凉;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却失去了光泽,如同深秋时节倒伏的芒草;双瞳仍明亮着,光芒却如此微茫,仿佛只要从窗户外漏进一阵风便能将其扑灭了。 “说实话,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们,我最放得下心的就是你。”吉月良英笑着,对我缓缓说道,“你自幼安分守己,我从来没见你哭过闹过,更没听你抱怨、说过谁的不是。许多事用不着宣之于口你便心领神会,就算你没有特意在大家面前展露,我也知道你掌握的知识比我预想中的多得多。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只是有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她不再笑了,神情忧心忡忡,她牵了牵手,让我站近些,目光令我惴惴不安。 “你从出生到现在,是不是一直都不开心?” 没想到这就是她想问的问题。 “我……”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喉咙中,我勉强地将其咽下,“我没有觉得不开心。” “真的吗?” “真的。我现在很开心——准确说最近都很开心。” “是因为星间司铎的孩子永琏吗?” “或许是他——我希望是因为他。” 吉月良英释怀地笑了,“太好了,幸好那天我带你去了药炼学会。” “是啊……谢谢您,母亲。” “听到你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埋怨你父亲。”吉月良英停顿片刻,喘了口气,“你父亲他从瑶津到璃光起家创业很不容易,年轻时吃过许多苦头,所以才想竭尽所能地向上走。纵使一言一行计算着得失、谋划着权位,但他无非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更何况瑶津那一大家子人都是爱惹是生非的。从前他总是带你参加宴请,说到底还是想让你能有一两个玩伴。” “这些我都是明白的。” “你父亲年纪大了难免脾气执拗,将来说不定还要将你出生的吉兆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你只应个一句两句就行了,多理解下他吧。” “是,我知道。” “你大姐姐虽说缺些应有的主见,但将来要是在生活上缺东少西、需要扶持,大可直接向她开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帮你。要是在大事上不知该如何拿捏、希望能有个人帮着权衡,去问问你二哥哥就是了,哪天你要是也对经商有了兴趣便跟着他学吧。至于你三哥哥和四姐姐……唉,他们俩向来是不太让人省心的。章裕和你父亲是一模一样的倔脾气,悠月又从小被我们惯坏了,要是哪天他们说了什么冒失话,做了什么荒唐事,你能担待就多担待些吧。” “我会的,您请放心。” “还有祐辉你……”吉月良英松开我的手,艰难地指了指病床的床尾方向,“那边的梨木匣子,你去帮我拿过来吧。” 我回头看去,抽屉柜的最上方摆着一个红棕色的木匣,比我的手臂还长,我将其捧至病床前。 “打开,看看。” 我扭转锁扣,打开木匣。金色的哑光绸缎中放着一节断刃,通体为透亮的银白,两侧笔直的锋刃熠熠闪光。 “八岁那年我生过一场大病,母亲找过许多治疗师看病都无济于事,幸好后来偶然遇到一位占卜师,他把这柄断剑赠与我母亲,说将断剑放在我的床铺垫板下即可。照他说的做后,果然不到一周我的病就好转康复。我曾经请教过许多法器制作师和武器匠人,有位格兰兰城寺出身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说这断剑是有可能复原的,只是需要找到与之相配的剑柄一段。我是无法见到它的原貌了,所以交由你处置吧,哪怕只是将它当作一个吉物也是好的,从现在起,这柄断剑便属于你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如果这断剑真能驱散病痛,肯定是您更需要它啊。” “即便真有那般神奇的效果,这把断剑于我也无用了。”吉月良英仍然笑得那样从容,“你二哥哥跟我说你剑用得极好,上次永琏来我们家时我也看到你在教他,我相信这把断剑在你手中能有更多的用处。” 我凝视着断刃,其中隐隐回荡着某种深邃的弦音,吉月良英的话却让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它。我合上木匣的盖子。 “您何必……何必说这样消极的话,其实您的病并非毫无治愈的可能。我知道一个办法——我是说我曾在书中看过,哪怕身体被绝症侵蚀,但只要灵魂完整,仍然可能将生命延续下去,我或许……或许能试试。” 事实上,我并不能保证那个术式一定成功,但某种不知名的情感推动着我说出了这番话。吉月良英诧异地看着我——只是诧异,不见困惑。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术式,又为何掌握这个术式,哪怕连我自己都是刚回忆起过去的某世曾习得这样一个术式。 片刻后,我见到她再度笑道:“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思,但不可对将死之人的残喘太执着。倘若某个术式能掌执他人的灵魂,你绝对不能轻易动用,更不能多用,你不能轻贱他人,更不能轻贱自身。值得你拼上自身灵魂去拯救的不是我这般被死亡拖缠得无法脱身的人,而是那些能彻底摆脱暗影的、拥有光明前路的人才对呀。” 她的话让我心中的暗流不断翻涌,形成一道仿佛能将我的理性牵坠进去的漩涡,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谢谢您……母亲。” “你不用跟我说谢谢,祐辉。”夕阳的片影映在吉月良英的眼中,让她的眼睛化为温暖的金色,“假若真要说谢谢,也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谢谢你来到了这个世上……咳、咳咳,谢谢你降生于我们家。” 真是如此吗?倘若抛开什么神恩吉兆,我——准确说是朱祐辉的诞生及存在,对朱家而言真的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是,母亲……”我望着她,“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吉月良英听罢,再度向我伸出手,我放下梨木匣子慌乱地将其握住。她深吸了口气,声音更加嘶哑。 “你当然是我的孩子了。”她笃定地笑道,“你父亲常说的那些话,今后你听了就当没听过,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了。我不求你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更用不着取得某个领域的成就,能出人头地的话自然是好事,但就算不能也没关系。等你平安长大,你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要想离开家,去卢森也好、白迦也好,都没关系。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找到一个意合情投的人,只要你珍视他、他也护惜着你,那么不论遭遇怎样的险境都不用怕。千万不要让自己孤身一人,明白吗?” “我理解您的心愿,可……人终归会孤身一人的。孤独地降生,再孤独地抵达银海边的渡口,仍然是一个形状模糊的灵魂,什么也不会留下……” 吉月良英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的声音轻到我的呼吸仿佛都能将其盖过。她安慰般地对我笑着,我似乎从她的笑中看出了安抚与不忍。 “哪怕银海会涤去尘世的回忆,但若生前能有幸遇见倾心之人,想必渡过银海也能在那片金色的幽谷再会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同母亲说话。 六月第一天的清晨,母亲在梦中悄然离去了。 病房中悲恸的哭声久久不歇,我只是注视着她的睡颜,许愿她的灵魂能顺遂地抵达赤金色的终点。 那位女神会保佑她吗?我不知道,但我唯一能做的无非是诚挚地祈祷。 那段时间父亲的脸色相当不好,脸部的肌肉仿佛完全僵住了。我从未见过他为母亲的死哀痛流泪的模样,他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处理,没时间同我们说话,几乎一直是二哥替他传话。葬礼的准备工作繁杂,更不用说还需招待许多宾客,除了瑶津老家那一大帮聒噪的亲属,大都是吉月氏在内的璃光名门代表。他们哀叹着“哎呀呀,这么小就没了母亲,真可怜”一类的话,转身离去后便再也不会见到第二回。 我的心中出现了一个空洞,阴冷的风在这个豁口间穿梭,鼓噪着、催促着,但不管那噪音有多响亮,我仍然挤不出一滴眼泪。那几日兄长姊亲的双眼无不通红湿润,不仅是因熬夜,更是因哀痛。我本就难以直面他们关切的目光,不免侥幸地想着幸好他们没有因我的漠然而向我发难。 葬礼那日的阳光尤其好,虽是初夏,这片曙山下的林荫地却很清爽。我没被安排到重要的差事,将鸢尾花放进棺内后,便与其他宾客没有两样。无非是看着星间司铎主持仪式致上悼词,看着兄长亲姊相拥而泣,看着父亲亲手施下母亲棺椁的最后一道封阵,再看着泥土彻底盖住红木棺。封土仪式结束后,墓前的人群渐渐散开,接二连三地返回会厅。我不愿意回去,便坐在紫杉树荫下的花坛边,注视着远处的白色墓碑,头脑中、心中却没有浮现出任何回忆与滋味。 真可恨啊。 “给你。” 一枚红纸包装的糖果被呈到我面前。我恍惚地回过神,抬头只见站在我身前的人是永琏。一束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落在他的金发上,比太阳还耀眼。他一眼不眨地注视我,显然是希望我立刻收下。 “谢谢……” 那是一枚咸水太妃糖,我接过后发现摸上去有些软。 “你尝尝看,很好吃。”永琏说。 “之后吧。”我抱歉地说,哪怕嘴中发涩。 永琏撇撇嘴,将那枚糖太妃糖收回去了,我以为他会自己吃掉,却见他剥开糖纸,再将太妃糖递到我面前。 “已经有些化了,快吃。”永琏催促道。 红糖奶油在糖纸上沾上了几点。我接过,将太妃糖送进嘴里。 “怎么样?”永琏期待地问。 我咀嚼着,品味着,“嗯,很好吃。” “我就说吧!上个星期堂姑来我家带了一桶,我一直想着留给你,还有还有。”永琏又从裤兜里抓出四枚,统统塞进我手里,“一定要尽快吃,要是化了粘在衣服上就不好了。” 我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永琏见我沉默,歪着脑袋打量起我。 “你还好吧?” “嗯,我没事” “不像没事……”他嘀咕道。 嘴中的太妃糖即将融化殆尽。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吗?”我几乎脱口而出,“是我二哥还是四姐?他们让你把我带回去?” 永琏站直了身,皱起眉,“是我自己想来找你说话的……只是想陪你坐会儿。” 我愧疚地低下头,“那……那你就坐下吧。” 随后永琏在我左侧坐下了。我们沉默着,永琏没有主动提起与葬礼有关的话题,不过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过了不知多久,永琏见我只是用手捏着那四枚太妃糖没有吃的打算,便拿回去,再剥开递给我。这种咸水太妃糖的咸甜度刚刚好,一连吃了四枚也不会觉得腻。等我将太妃糖全部吃完,永琏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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