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德维洛人的意思?您应该是德维洛人吧,虽然您的口音听上去更像受过维纽达语的影响。” “不错不错,我在阿萨克斯出生,上个月才从白迦大陆回来,大概还没彻底改掉维纽达人的弹舌习惯——也罢也罢!暂且不讨论人种民族,我指的是性格上的相似性。”佣兵挤挤眼笑道,“我估计,我们都是习惯孤独且不愿与人深交的那类人。” “可您的说话方式怎么听都不像是习惯单枪匹马的独行侠。” “因为眼前有人嘛,哈哈哈!”佣兵大笑几声,又迅速收拢笑容,“你比我似乎还要特殊些,具体哪里特殊嘛……说不上来,估计要卜一卦才行——我开个玩笑啊。我愿意给你分享一条经验。倘若你真如朱先生所说因着女神祝福诞生,参考我多年的旅行所闻所见,这类人大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势必身负某种使命。” 见我没有开口打断,佣兵清清嗓子继续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周游世界时遇见过许多‘天命之子’、‘神明宠儿’,之所以有这类说法,无非是那些出身不凡的人希望能更高效地率领某个团体博得某种利益,亦或是借此说法获得某个尊位的无可剥夺的继承权。他们兴许天资聪慧才能过人,兴许真有一呼百应的实力与威信,且不论所谓的吉兆是虚构胡诌还是确有其事,起码对被冠以此类名号的人而言,他们不得不扮演得惟妙惟肖。比如要把持权位就必须断绝私情,再比如要成全神威就必须舍弃自我,可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且能坚持下去的。兴许你冥冥之中察觉到了,自己是为达成某个目的才降生。” “谢格拉默斯先生,您何必拐弯抹角。如果您想打听我在出生之后是否听见过神喻,那我便再明确一下吧,我大概不是您口中的那类神明之子。您何必如此在意这个称谓呢,还是说您是某位神明派来传达密令的特使吗?” “哈哈哈!你这个猜测很符合某些古老民族的观念,他们认为族内祭司乃神明派遣而来告知命运的侍者。不过,我不是为满足个人好奇心刻意打探——我确实很想给你卜一卦、想提醒你。”佣兵放下翘起的右腿,坐直上身,脸上再无轻松之色,“或许我的话听着失礼且唬人,但请记住了—— “要是走上了不容回头的路却回了头,领受了天恩却背弃了神明,注定会遭到天罚,这无非是时间早晚问题,千万要百般考虑后再做决定啊。” 我没应声,他似乎以为我不信,便继续阐述道。 “具体说来,神明召唤我要求我去做某件事,许诺成功之后会有无上的恩赐,倘若我又领命了,那么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为祂干活。” “您难道也信教吗?” “不不不,我不信。” “真可惜,世界上又少了一位称职的主教司铎啊。” “要成为主教,需将自己的人生与灵魂全数献给三主神,我可没那种觉悟。我虽然常替人卜算揭秘,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摸着良心讲,即便日子再不好过也不稀罕玩劝人破财消灾的小把戏。如此想来,还是继续做一个不用考虑归处的佣兵,去到各个大陆的各个城镇村庄,无偿帮有缘人解答烦恼才更适合我,也算是品味世间百态了。”说着,他的脸上又舒展开笑容。 “将来我要是能过上您这样独来独往、悠闲自在的生活,说不定也愿意寻个由头无偿为周围人解决烦恼困难。” “莫非是我的错觉,你难道认为如今的生活仍有许多限制?”佣兵又伸出手指来回摩挲起自己的下巴,“我本以为你将璃光当做隐处,原来不是?” “我不清楚您口中的隐处指的是什么,但您说您出生在阿萨克斯,可以告诉我您的故乡又是何地吗?” 那佣兵诧异地眨眨眼,喉结明显地上下晃了两晃,随后平声说道:“然也然也,出生之地并不意味着就是归属之地啊。既然你都提点我了,我再称呼你为朱家五郎只怕失当,可你不觉得,一个人要是彻底抛弃情感就与机器或行尸走肉无异了吗?血缘关系不仅难以回避断绝,更无法变更呐。” “我没有那种打算。从小到大父母事事为我考虑周全,兄长姊亲更是真诚和睦与我相处,只要我还在璃光,我自然会视他们为家人。但天命若是真的存在,不论是你我都无法抉择。” “你要真想得那么清楚也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又或许你需要的并非是一名卜算师,而是一名解读者呢——总之我还是先走罢。” 佣兵起身,背起沙发边的木箱子,戴上毛呢帽,提前走到会客室门口时忽而转过身再认真地打量起我。 “身负天命之子,哪怕你现在眼神明锐,可一旦环境太过安逸,人便会难以自持地沉沦其中,最难的就是时刻保持神志清明啊。”
第24章 晦·神子(下) 我对这个佣兵没有半分好感。即便不反对,可他的观点也让我莫名生起几分烦躁。他笑称我们将来还会再见面,不过我没有任何期许。朱隆诚并不知晓谈话进行得很不投机,事后没有批评我,反倒不再安排我见其他客人。我继续将时间花在看书上,偶尔和朱知浩练剑下棋,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朱隆诚忽然说想带我去紫荇潭星见寺。 星间康文,我不止一次听吉月良英聊起过他。星间司铎管理的星见寺会宽厚地接纳每一个向其寻求帮助的人,因此在曙山寝林乃至整座璃光都有不小的声望,常年与市疗愈学会、药炼学会保持着公益项目合作。后来我才知道,朱隆诚正是看重星间司铎的好口碑,希望能为自己在即将到来的议长选举中赢得更多支持,所以采纳妻子的建议决定同星间司铎结交。 那是我第一次来星见寺。这座寺院香火旺盛,各幢木屋木楼历经数百年仍建全牢固,正殿内的姮初尊者雕像各细节栩栩如生,不论是她的弓弦、她的剑穗都完好无损,再有她背后那轮形如眼目的贴金箔光环加持,女神仿佛真切地降临于我眼前一般。我顿时明白朱隆诚为何只带我一人来见星间司铎。 因为我受女神祝福降生,此事显然最适合用于开篇。 祝祷会刚刚结束,星间司铎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要比起朱隆诚的态度,他反倒显得没那么热情了。光是感谢和介绍的环节便耗费了十余分钟,星间司铎只是平静地听着,偶尔询问二三,随后朱隆诚让我将白玉项环交给星间司铎鉴定。 “的确不是俗物……”他反复翻转玉环来回查看,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我听见朱隆诚略带安心地舒了口气,“我并非指玉质——当然其本身也是一块好玉。我能感知到其中蕴藏着一种无以名状且极其圣洁的力量,当真是令郎出生时便佩戴着的么?” “自然是真实发生的故事,星间先生。” 星间司铎再端详了片刻,将项环还给我,颇为郑重地说道:“项环可谓祝福之器中最为特殊的一等。没有现于手脚,而是现于颈项,此处连接头躯,是呼吸与进食的通道,意味着能把持生死的重大力量。看来尊者青睐你,想护持你长久。” “‘把持生死’……那究竟是长命的护符,还是慑命的镣铐呢?” 星间司铎和朱隆诚扭头错愕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这番话。我确信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兴许是很久之前产生又被忘记的猜测,毕竟那项环越是抚摸便越能察觉到冰冷刺骨的寒意。 朱隆诚赶紧将我拉到身后,“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懂信口胡诌的,还请您千万别介意……” “无妨。”星间司铎出于礼貌地笑道,“且不论其究竟有何意义,说到底只是一件物什,究竟是宝贵的圣物还是普通的玉器,所谓的寓意、效用终归是由所有者亲自赋予的。”星间司铎转头对朱隆诚说,“我有一个儿子,比令郎小不了多少,或许能让他们认识认识。我们大人的谈话让孩子们听来总会没意思。” 朱隆诚喜出望外,“您愿意介绍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时的我并不期待。朱隆诚朋友的孩子我已见过不少,他们要么被从小骄纵、见谁都夸傲自己的富足生活,要么讲究死板规矩的同时又精明地察言观色——虽然我也没有说这种话的立场。十月中旬的一天,朱隆诚再次带我去星见寺,那时曙山已然浮现出墨染般的金黄与赤红。我们正登着抵达星见寺前的最后一道石板坡,朱隆诚忽然少见地提出了“要求”。 “星间先生的儿子今天也会来。那个孩子只比你小两岁,我希望你能和他好好相处。” “是。” “我说的好好相处是指和他做朋友的意思,而不是人家明明有话要说你就一味地拿零食堵人家的嘴。” “……我知道了。” “简单说,因为某些工作我们家有必要和星间先生搞好关系,你就当帮老爹一个忙,行吗?” “嗯,我明白的。” 星见寺的祝贤长称星间司铎正在会客堂等待朱隆诚有要事相商,让我去别院稍事休息。围墙拦不住熊熊燃烧的秋意,别院拱门旁的槭树鲜红如烈火,仿佛能照亮整片山野。随身带着书已是我的习惯,可想到径直走进别院未免太可惜,便不禁停在门外贪看秋景。山中唯有白眉鸫吵闹的啼鸣,黄喉鹀在黄栌与平枝栒子间上蹿下跳地寻找食物;不远处的溪流对岸偶尔会出现一头野鹿,左顾右盼片刻后又扭头钻进树影里。 那日我恐怕在红叶槭树下站了许久。当我转身将视线投向别院内,我才发现身处别院的不止自己一人。 回廊下坐着一个正在写字的男孩。我早该注意到的,毕竟他的金发是如此耀眼,屋檐遮蔽的廊下本不应该有一抹秋阳般的亮彩,更别说是在这阴云横垂的午后。他埋头写了好一阵,或许只写了几排,又或许写了一两页,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脸。 我与他的目光真切地相遇了。 他有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我可以确信,我绝对没有遇见过与他相似的人,不只限于久远的过去,更可能囊括遥远的未来。他同样看见了我,表情有些错愕,我想着他大概要说些什么——说不定是我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询问也好招呼也好,哪怕只是道一声午安。因为在那几秒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一个遐想。如若彗星从天穹之上中飞快地掠过,待到下次与它重逢兴许便是高山化作沧海的数千数万年以后了。 可我什么都没说,他亦如是。他很快埋下头去,继续认真地书写着。我不安地立于原处,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该如何走过去,恰巧见朱隆诚与星间司铎从回廊另一方的角门出来。 他仍端坐在廊下,专心致志,下笔不休。 “正好正好。”我来到他们面前时,星间司铎冲我露出笑容,随即朝回廊处招手,“永琏!来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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