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他说中了事实。名为朱祐辉的男孩确实是因神明的筹划而降生于世,可我不明白女神特地赐予一枚白玉项环究竟是于何种考量。那枚项环的质地细腻均匀如云絮,通体手感温润,毫无磨损瑕疵,即便粗略扫一眼都能看出绝非凡物。但它没有一点特殊的能力,当我回忆起使用凝力的技巧后,不论我怎样操纵凝力与其共鸣,它都表现得像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既不会发光,更不会突然变幻形状,但极其坚固不可碎。一旦将其抛远、掷入水中,它又会神奇般地回到我的衣兜里,像是在提醒我不要轻易丢弃圣物。但我明白,那位女神不会轻易赐予除非昭示荣耀外别无他用的珍宝,这枚项环必定蕴藏有特殊作用才会到我手上。 那时的朱祐辉还年幼,女神还没有呼唤我,我还不必为她的指令奔走。 那时朱祐辉母亲的身体姑且康健,我只用装作是一个富裕人家的孩子,平平稳稳地渡过人生的最初几年便好。然而一旦回想起自己的根源,灵魂与躯体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独立的人,身为灵魂的我无非是那位坐在台下的观众。 ——那么台上那个呢?我该怎么扮演他呢?我又能扮演他多久呢? “祐辉啊……祐辉?” 我迟钝地抬头,那妇人走进图书室。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让仆人将茶水点心放到书柜旁的圆桌上,命仆人离开后才向我走来。朱祐辉的母亲吉月良英是一个瘦削却爱笑的亚麻色头发女人,是璃光本地的名门闺秀,言辞谦逊和顺,举止恭而有礼。她此刻的眉目之间萦绕着几缕忧愁,我赶紧合上手里的书。 “每天都呆在图书室里不觉得闷吗?”她停在我面前,看见我手中的书,“《琉帝国分裂史》?你才多大呀,能看懂吗?” “没关系,能看懂。” 朱家的图书室里藏书颇多,甚至还有百年前的孤本。我很乐意在早餐之后就来这里坐上一整天——读书是最快了解这个时代及世界的途径。吉月良英为我倒了一杯热茶,我顺从地接过。 “但天天都呆在家里看书的话还是不太好。对了,檀丘植物园离我们家不远,再过一星期桃花就要开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赏花?到时候再叫上你四姐姐。我怕你年纪还小,看太多书把眼睛给看坏了……” “对不起,我会出门的,那就去看花吧。” “哎呀,道什么歉呢,不想出门的话我们可以不出门呀。你要是觉得和四姐姐玩不到一块儿——她最近研究言术正入迷,干脆我让你三哥哥教你骑自行车,好不好?” “嗯,谢谢母亲。” “春神日时去曙山踏青也是很不错的,山上的春景比檀丘植物园还好看,不管看多少次都看不厌。到了中午可以去紫荇潭,那里有一座叫星见寺的寺庙,哪怕听不明白祝祷,光是看山景也很妙……你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寻个周末一起去星见寺。” “好,我什么时候都行。”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吉月良英虽然笑着,眉头却微微蹙起,“要是不愿意直说就好。你不必因为我的话做不想做的事,要是想留在家里看书就留下,要是想看的书没有就告诉我。” “我没有勉强自己,请放心吧,母亲。” 她欣慰且短暂地笑笑,眼角与鼻翼两侧的皱纹更明显了。随后便她没再多说,嘱咐完茶要趁热喝便离开了图书室。 我从未见过吉月良英疾言厉色的模样。她是个包容且有决断的女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位不急不躁、性情温和的母亲。她总是热忱地为她的子女筹划大事小情,同时她的谨慎态度和明锐眼光又帮衬着正于政商两界风生水起的丈夫。这对夫妇结识于曙山参道上的一场小意外,那时朱隆诚只是个普通的药材铺老板,吉月良英则是名门望族中的大家闺秀,可以说朱隆诚能有如今的事业全靠妻子的全力帮持。许多人认为朱隆诚是有意攀高枝,出于私心才会追求并迎娶吉月良英,不过是垂涎吉月氏的权势财产,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朱隆诚或许是个强硬的父亲,热切期盼着子女成龙成凤,甚至偶尔表现得有几分蛮横,但他最大的优点便是尊重且重视妻子的意见。他每年都会准备一次度假旅行作为送给所有家人的惊喜,他记得每一个除例行假期以外的纪念日或特殊日子、并不论生意多么繁忙也坚持赶回家,他时不时便陪同妻子去曙山参加星见寺的每周祝祷会。只不过,这些规矩和习惯只在吉月良英在世时持续。 吉月良英是一位忠诚的蕾·奥尔宁信徒,如今星见寺北侧的奉场竖起了十余枝吉月氏所供的狩箭。以朱家第五子开启的第五次人生,身为忠诚的女神信徒的母亲,一想到这两点,我实在不觉得自己降生于这个家庭只是偶然。 那年春神日假期的第三日,朱隆诚少见地来到了图书室。不知是否是吉月良英同他聊过,才会突然宣布这样一个决定—— “明天有一个赏春会,我和你母亲、你二哥三哥都要去,你也一起。” 我便继续听他的说明。地点位于莳苑某座园林,客人大抵是朱隆诚的合作者,但比起平常的交际会,因为宾客家属的到场气氛将轻松许多。到场者中势必有不少孩子,我约莫猜到了朱隆诚的打算——他希望我能结识几个同龄人朋友。 “我能带着书去吗?”点头之后我又问道。 朱隆诚迟疑片刻才说:“好吧,你实在想看的话。” 朱祐辉的二哥朱知浩是朱家众多实业公司的继承人,他虽然刚担任要职不久,面对饱经世故的商人却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三哥朱彰裕向来抵触这类既要恪守礼节又要互相说客套话的聚会,总是在到达会场十分钟后便不见踪影,快回家时方才重新现身,回家后再悄悄和我分享他经由某个偏门或某个屋顶开始的冒险。而我只是找了池边凉亭的位置坐下继续看书,但哪怕刻意回避人群也会有人主动找过来。 “你为什么老看书呀?” “你为什么是红色的头发?” “你为什么和你的爸爸哥哥长得不像呢?” “你真是受神明祝福诞生的吗?” 幼童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恰当的引导便会显得有些冒犯。不止是这场赏春会,后来的数场游园会、开幕式、奠基礼上,不难听见类似的提问。 与人真诚交往是很费精力的,但要搪塞应付却很容易,因此我总是选择后者。 这一年的夏天,兴许是发现我无论参加多少场聚餐总是习惯性地缩在冷清的席边躲避着,朱隆诚不再频繁地要求我出席那些宴会,转而为我介绍了两位来客。 夏末,一位佣兵造访了银鸥路28号。朱隆诚亲自到图书室找我称有必须见面的客人,而当我独自来到会客室时,只见一位穿亚麻短衫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翻看手中大堆的旧羊皮纸,时不时用铅笔在其间写写画画。他的皮肤被晒得焦黄,脖子上绕挂着麻绳打成的石榴石项链,下巴的胡茬没有修理干净,短发倒是妥帖整齐。捆有双肩带的木箱摆在沙发旁,其上放着一顶皱巴巴的毛呢帽。我走近后他才抬头,连忙将写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塞进口袋。 “你好你好,你就是朱家五郎吧。”他爽朗地笑道,声音中气十足,朝我伸出胳膊上纹满符文的粗壮左手,“我的本职工作是佣兵,编号297534,拥有黄金十字星徽章,代号‘谢格拉默斯’,叫我老谢就好。今天是受到朱隆诚先生邀请来拜访的,你父亲可是一直都在跟我夸你呀。” 谢格拉默斯这个名字在现代的众多典籍中出现过多次,于整个世界都尤其知名。谢格拉默斯是第一位被冠以预言家称谓的占卜师,生卒于百鬼异变尚未开始的八百多年前。 我短暂地同他握了手,“您的业余爱好是占卜吗?” “占卜是我的日常习惯之一不可否认,但需要说明的是我并非是在成为佣兵才养成的——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代号为谢格拉默斯的佣兵惊喜地打量着我,“果然如朱先生所说,他说自己的小儿子从小就过目不忘,三岁识字五岁就开始读成册的通史。” “倒不是因为你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认错,你手臂上的刺青是南卢森祝潍岛的安迦族文字。安迦人追求天人感应,不论祭司还是普通民众都会将呼神的符文纹于自己身上,他们的占卜术在整个卢森洲流行过相当长一段时间。” 佣兵点头,“不错不错,但比起安迦人的卜筮我还是更习惯使用北卢森的奥摩森秘桀。坐下聊吧。” 他将那张沙发让给我,自己则坐到左侧的靠背椅上。 “想来您的占卜一定很准。”我仍站着说。 “过奖过奖,令尊只是认为我的解读法比较新颖而已,顶多充作参考,哪儿能当正儿八经的指导呢。” “我父亲很少和佣兵结交,既然特地将您请到家中,必定是将您视作贵客的。我想他应该详细地为您讲述过我名字的来历,并希望您能帮忙看看那枚与我一同出生的白玉项环究竟藏有怎样的大神通。” “令尊的确提起过你出生时的异象,但绝对没有规定我必须做什么说什么。”佣兵再度笑道,“你要是不愿意拿给我看或者不想参与我的占卜,那就不谈这些祝福不祝福、谶言不谶言的东西,咱们普通地闲聊几句就好。” “可您身为高等级佣兵,本职工作恐怕相当繁忙,能歇脚休息的机会更是难得,大可不必将仅有的时间浪费在我这样的小孩子身上,因此我还是不叨扰你了。”我瞥了眼边桌。“请稍等片刻,我让人再送些茶点过来。” “但你的说话方式怎么听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佣兵拇指食指撮着下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 我欠欠身,“感谢您的夸奖。” “我猜你觉得眼下的生活十分枯燥?” 佣兵靠着椅背翘起腿,脸上更是摆出一副让人心烦的愉快笑容。 “对你来说,私塾老师教的东西未免太幼稚,就算去上了术师学院身边也只围着一大群聒噪的小屁孩,光是想想就足够心烦意乱。你心中有一番宏图大愿渴望实现,可躯体与年龄没有跟上你飞快扩展延伸的思维,而你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总是把你当做小孩般地悉心照顾。与人相交实在太麻烦,所以还不如一个人看书来得清静——我没得说错吧?” 我不禁叹了声气,“您过虑了,我仅仅是喜欢看书罢了,您不用好心为我提供人生指导。父母会替我计议安排,我只需听从遵循就好,我又是家中末子,更没必要怀揣所谓的宏大理想。” “差矣差矣,我并不打算说服或更正你的行为习惯,刚见面就对对方的人生态度评头论足实在是太没礼貌,哪怕是我这般没皮没脸的人都张不开嘴。我只是觉得,我们说不定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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