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挥,右劈,转手,突刺,与其说是祷告,不如说是演武。 “那祝器是真品。”片刻后朱祐辉颇为肯定道。 “这么远你看得清?再说,祝器怎么分真假?” “真正的祝器都是武器,仿造的祝器只是模型。” “看来你是一点都不打算解释一下这句话啊。” “且不谈这个——”朱祐辉看向永琏,“你觉得神明是什么?” 永琏瞄了眼法壇方向,金台上有一粒蘑菇的棕色小点,那便是看不真切的女神尊像。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了片刻。 “……泥人装饰?” 朱祐辉先是一怔,永琏则惴惴不安地望着他,忽然他开始捧腹大笑,永琏许久没见他笑得这么快活,高兴之外又有一丝羞赧。 “有什么好笑的!突然问这种问题,你还指望我立刻给出个严丝合缝的答案?” “不、不……我只是意外,明明你父亲是星见寺的司铎。”朱祐辉直起身,笑意却没被收住,“不过你要有时间,还是准备个说得过去的回答吧,否则被你父亲或其他人问到的话,说不定会生出些没必要的麻烦。” 永琏不打算即刻采纳他的建议,皱着眉瞪着紫荇潭,“再怎么准备我都想不出一个像样的答复,我没法对蕾·奥尔宁投入信仰。” 朱祐辉不再笑了,默默听着永琏的讲述。 “以前我在星见寺遇见过一个阿姨,刚看到她时我以为是位老奶奶,因为佝偻着身,头发花白,直到她说自己的女儿不到二十岁。 “她的女儿有先天性人体凝能系统障碍,会引发诸多并发症,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严重。这个阿姨一个人抚养她的女儿,为了给女儿治病花光了积蓄,可始终不见好转。璃光市的治疗中心说首都的技术或许更有效果,但她女儿的病已经重到经受不起舟车劳顿,何况再去首都又是一大笔治疗费。于是从春天起,她每周末傍晚都会来星见寺参拜。” “星见寺的例行祝祷会是周末傍晚才结束吧。” “没错,但是阿姨的女儿每周日的早晨都会接受治疗,那种疗法的持续时间很长,直到下午才结束。每次来她会在正殿前跪拜许久,嘴里念念有词,当她向蕾·奥尔宁行礼时,整个身躯就像都陷进蒲团里一样,一伏下就要过很久再站起来。那年的秋天,她有一个月没来。再来时,已经下了一周的雪,她的头发也已经全白了,身子比先前还要瘦。”永琏看向朱祐辉,“她说她女儿一个月前去世了。” 朱祐辉没应声,微微垂下眼帘。 “她先找到了我爸,兴许我爸先前开导过她吧。她没有哭诉,只是握着我爸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谢。然而她的女儿到底还是去了,先前那些好听又积极向上的话算是什么?她离开星见寺时,我爸用很让人信服的口吻对我说,‘女神会护佑她的’。我并不是觉得老爸虚伪,我知道他每次都是诚心实意地说的那些话,可听着就是不痛快。 “那个阿姨和之前一样,每个周日——不,好像每周都会来星见寺三四次,也和之前一样,行礼时像是与蒲团融为一体。直到这一年最后一次祝祷会。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永琏顿了顿,“你觉得蕾·奥尔宁护佑她了吗?” “可能……她一心照顾女儿,忽视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既然她的女儿病得这么严重,她又常常向女神述说自身遭遇和女儿的病情,蕾·奥尔宁为什么不救她和她的女儿呢?是她不虔诚吗?还是说这个阿姨与她的女儿的人生还不够不幸吗?”永琏匆匆说道,“你不用回答,更不用为我解释,我只是每当想起这件事时都很难说服自己成为与父亲一样的人。这个阿姨只不过是恰好被我遇见的一个不幸的人而已,而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与这位女士直接对话过吗?” “对话——说什么呢,‘你过得怎么样’吗?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啊。”永琏轻叹道,“即便问了,她也只会回‘我还好’吧。就像你一样。” “你觉得我与那位女士一样是虔诚的信徒?” “虔诚不虔诚的我不清楚。”永琏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着黑洞般死寂的潭水,“只是听你之前那些话,我总感觉你是束手无策时会双手一甩,便一门心思吃斋拜神的人。我管不了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你要是这么做了我只会觉得蠢。所以你最好别做这种事,就算真的对蕾·奥尔宁三拜九叩行大礼了,那也别让我知道。我没你那么聪明,更没你那么厉害,你都解决不了的麻烦我更想不出有用的方法,但起码能听你发发牢骚。” 想说的话全都吐露完后永琏反倒觉得有些蠢,他听见朱祐辉又笑了起来,便打算反驳两句。 “所以我才说——” 身体重心突然朝左偏去,永琏的脑袋靠到了朱祐辉的肩上。 “你想得太多了,永琏。” 朱祐辉的声音就在耳边,不响亮,十分清晰,连气息都听得很清楚。 “不过我会尽力的。” “尽力什么?” “尽力在遇上麻烦的事之后更快将它处理干净。”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好——” “这样我再讲给你听时,你也会安心一些不是吗?”永琏语塞地望着朱祐辉,朱祐辉的手很温暖,从永琏的耳廓掠过,抚在永琏的头发上,“你啊,起先还说什么今晚别聊煞风景的话题,结果自己倒说起生老病死了,只有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嘬着叶子烟的老爷爷才会在旧夜提起这类事。” “我说这些不都是因为你吗?我又不是故意想坏你心情,我只是想能为你做些什么——” 永琏顿时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他猛然止住,看着朱祐辉无所适从。 “我明白你的心思。”朱祐辉轻声说,将他的脑袋扶回自己的肩头,“所以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再度看向法壇上神圣的祝礼时,永琏觉得那像是于另一个世界演绎的仪式。他没有完全靠在朱祐辉身上,而是用左腿支撑着上半身,站久了便有些酸。可他不愿挪动,不愿调整位置与站姿,只怕朱祐辉会松开他,自己也再不能离他如此近了。 三道擂鼓声预示着祝礼结束,马上便是零点,山门前的人群没有散开,仿佛冻在原地似的。紫荇潭边悄无声息,冷得刺骨的寂静让人打冷战,幸好身旁还有一个温暖的人。 雄浑的钟声响了。深远,绵长,又带着一股寒峭,踏遍星见寺境内,拂过静谧的潭面,再迈向曙山的坡与峰,浸没一切之后,缓缓升上天空,仿佛要把天地占为己有。 一声,两声,三声,每声间隔都是如此完美精妙。新年的钟响有八十九道,这数字有个说法,永琏却忘得一干二净。大概听了十声不到,他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走了。 模模糊糊、时急时缓的隆隆声响,永琏站直身,扭头朝那声响望去。 树影留出了一个不宽不窄的豁口,刚好能俯瞰到市景,以及空中的焰火表演。可是距离太远,每一场组合烟花轰轰烈烈地绽开时都与爆炸声对不上,有几发反倒与星见寺的钟声对齐了。 像是幻映机卡壳放出的影像。真滑稽。 恍然间,眼角处丝丝地痒。永琏回头,只看见了朱祐辉的眼睛。 他瞳孔的颜色很浅,是一种空旷无垠的银灰色。观景台上的路灯亮着,给他的眼睛映上淡淡的暖光,也看上去更加明亮。他与永琏很近很近,近到两人的鼻尖差点触碰到一起,近到永琏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只有自己。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不剩,他凝视得专注,目光中隐约存在着某种看不真切的、像躲藏在浓雾深处的无以言说又尤为柔和的东西。 永琏一愣,微微向后避了避。 “你在看什么?” “烟花。”朱祐辉答得飞快,似是胡诌。 永琏便把他的脸往另一侧支开,“烟花不是在那边么?” 他在指间笑起来,眼睛却仍盯着永琏,“太远了。” “好差劲的笑话。” 于是朱祐辉没再说了。永琏也没再听钟声,而是和朱祐辉一起无言地观赏远处光华璀璨的天空。 星见寺的新年钟声与绽开的烟花实现了最后一次同步并一同中止了,掌声和欢呼声在星见寺的山门前响起。 该回家了,朱祐辉这么说着,便打算离开了。永琏立于原地注视着他,一边离奇地想着,如果让他转过身,他就不会是现在的朱祐辉了。 永琏打算说点什么,他的躯体抢先一步行动了。 朱祐辉转过身前一秒,永琏抱住了他。 “等会儿再走吧。” 是啊,毕竟现在下山路拥挤。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也该在此时阐明,永琏却仿佛忽然没了说话的力气。 朱祐辉则什么都没问,更没推开他,只是环过手臂搂住了他。如此,永琏便完完全全靠在朱祐辉身上了。 明明他俩不是第一次拥抱,为什么这次的感觉如此不同呢?大抵是此时此刻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温暖、更值得留恋的地方了。 他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永琏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放开朱祐辉的话,这个冬夜只会更冷。 人群方向传来噼里啪啦的火星迸射声。 “言术师又开始表演了。”朱祐辉轻声提醒道。 永琏的脑袋抵在他的肩上,看不见山门处的景致。 “在表演什么?” “还是火龙、火鸟,现在是异兽了,一头追着另一头,一只吞食着另一只。黎融又出现了,比我们先前看到的还要大,不是一头,是三头——不、有五头!” “等会,什么三头五头啊,龙吗?这么多龙聚在一起不会打起来么?” “当然会啊,它们相继展开双翼,凌空扭打着、咆哮着,吐出一团团的猛火!” 永琏听见远处小孩在不断尖叫。 “噢,有一头实力不足落入下风——它掉水了!不好,水面也燃烧起来了,另外四头还在激战。可怜又有两头葬身火海了——” “龙真的能把海点燃吗?” “当然不能了,因为那不是真正的火海,是一大群红螃蟹!” 说着最后,朱祐辉自己也笑起来,永琏紧攥着他的外衣,本来将脸埋在他的围巾里,最后实在憋不住便跟着他笑。 “你不去当个吟游诗人真的屈才了。” 他们的笑声串在一起。朱祐辉的笑声就在永琏耳边,永琏的笑声也在他的耳边。许久之后,他们终于笑够了。 “新年快乐,永琏。”朱祐辉抚摸着永琏的头发柔声道。 永琏闭上眼,“新年快乐,祐辉。” 美好究竟为何意,永琏已经无心去探究了。他唯能确定两件事,一是许久前不知不觉诞生的小心愿确乎实现了,即便只在某一瞬。二是他能够确信,他能将今夜记很久很久,并记得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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