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口在前厅背后,他们才走过转角便有粗沉的说话声。 “二侄子,你可得替我好好劝劝你父亲啊!” 自二楼下来的是一位壮硕的老大爷,约摸六七十岁,金领暗纹外套敞开着,夹克的扣子松开了两粒,深红色领巾也翻了出来。他说起话如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几根抹上啫喱膏的头发尖尖地竖起,脸颊像是被夏日的阳光晒伤般又红又紫。 “建志是个没用玩意,懂的东西不多,当年连凝能学院都没考上,但心肠是真不坏啊!你应该是知道的,想想小时候你来咱们瑶津,每天和他一起去河里捞鱼嘞!”他一边下楼一边急匆匆地对身后的男人讲道,“建志都三十多了,整天呆在家里实在不成样子。但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的侄子,即便你父亲不答应,你也得给咱们拿个主意才行!” 他念叨完,刚好停在一楼,堵住了永琏和朱祐辉的去路。可他注意力全放在身后那个才下完楼的男人身上,暂且没空招呼两人。那人同样有着亚麻色头发,眼型与朱诗音尤其相似,目光却更为锐利,高高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像是用雕刻刀仔细塑形过似的。他所穿的正装更是郑重,配着酒红色领带,若不一早便知今天是一场家宴,必定会以为他是来参加一场重要会议的。 “大伯父您放心,您家的情况我清楚,父亲自然也清楚。”男人看着老大爷淡淡地笑说,“父亲暂且没回话,估计只是在认真考虑这事,您用不着如此着急。” 听罢,老大爷急忙钳住其胳膊,死死地盯着他,“照这么说,算是说定了?” “我们家当然会竭尽所能帮忙了。”男人扶住老大爷肿胀的手,不慌不忙地回,“建志要想进入璃光这边的公司恐怕要费些时间。不过您放心,我会帮他留意别的工作机会。说来我们家收购过一座瑶津郊外的草药园,要不明天我就去问问那边差不差人?留在家乡也有留在家乡的好处,还能三天两头回家看您不是吗?” 老大爷松开了手,嘴角同时向下一垮,“那我就等着二侄子的好消息了。” “没问题,有进展我立马通知您。” 老大爷转身欲走时发现侯在一旁的两人。即便看到朱祐辉,他也没表现出几分热情。 “噢,原来你在这儿啊,五侄子。”他平淡地说。 “大伯父,看您身体还是如此康健我就放心了。”朱祐辉彬彬有礼地笑说。 老大爷只是应付地点头,侧脸看向永琏,眉毛一高一低,“这个是——” “祐辉的朋友。” 男人回得简短,透着一种无须过问的坚决。老大爷似是不满地又瞪了永琏几眼,忽地转过身,大声清着嗓子朝会客厅踏步而去。 “今日客人实在太多,还望见谅。”男人一板一眼地对永琏说道。 朱家次子朱知浩,不论外貌、口吻还是行为举止都是绝对的精英商人,永琏向来与他没有多少话题。从前来朱家若是碰上他,无非只是简短地寒暄两句,而此刻朱知浩正用他那明睿的眼睛悄无声息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嗯……没关系。”永琏生硬地回。 “你能在这个节点来参加祐辉的生日宴,想来是真心为你的朋友庆祝,我很欣慰。”朱知浩淡淡地笑着拍了拍永琏的肩,话语不明不白,笑容也不温不火,看不出究竟是表面的客套还是真诚的感慨,“我很想和你多聊几句,可惜楼上还有几位客人需要接待。”他短暂移开了视线,“好好照顾你的朋友,祐辉。” “我会的。”朱祐辉道,“您继续去帮父亲的忙吧,二哥。” 朱知浩点头,又拍了拍永琏,“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说罢,他整整衣襟,转身走上二楼。 “他走了,你想说什么便说吧。”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间后朱祐辉道。 “刚才那老大爷不像是来参加晚宴,反倒像来谈生意的。” “是啊,这就是他们不枉舟车劳顿从瑶津赶来的原因。”朱祐辉的语气道却相当乐观,他继续带着永琏继续往厨房后院走去,“不是给这个子女谋差事,就是替那个远房表侄通便利。不过,我还以为你是想讨论我二哥的做派。” “你二哥有什么好说的,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做事一丝不苟、无懈可击的大人。” “你倒不觉得他说话像我父亲似的拿腔拿调?” “他不就该这么讲话么,好歹是你家的继承人。” 朱祐辉一时没有应话。 “我说错了?”永琏问。 “没有。”他即答,“这些年父亲一直希望二哥将来能继承家业。去厨房吧。” 两人走到平日常用的客厅,这里与厨房连通。烹饪台上白烟滚滚,三四个厨师忙得不可开交,打下手的仆人们在摆满食材的桌台间来回穿梭,接二连三地呈递着刚出锅的菜肴。两人避开仆人穿行的通道,打开厨房的后门。 后院不算太宽敞,几件木箱依着一道矮墙堆放,上面再盖了层粗毛毡子,置着几个空箩筐。木箱的最左侧便是砖灶,锅缝溢出的蒸汽缓缓升腾,还未漫过屋檐便散尽。一个裹着夹克外套的年轻女性便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她蓬松打卷的亚麻色长发被扎成松垮垮的马尾,膝盖上还摊放着一本杂志,右手边的矮凳上摆了盘瓜子,脚下砖地则撒着些瓜子壳。 “悠月姐。” “别催啦。”她将瓜子壳丢甩到地上,光是说着头也不回,“几分钟之前老爹就打发人来问过一遍了,那老太太要是不嫌鸡肉硬,就赶快找人把这一锅都给她端过去吧,反正又不是给我吃。” 朱祐辉与永琏对视一眼,再说:“你看谁来了。” 朱悠月终于扭过头。她看到永琏时,脸上的烦闷瞬间便不见踪影。 “永琏呀!来来来,这里暖和!”她兴高采烈地冲永琏招手,将另一张矮凳上的瓜子挪开了。朱祐辉没过去,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们。 坐在灶台前,热烘烘的空气顿时将他包裹。 “格兰南方最近老是发生暴乱,悠月姐回来得还顺利吧?” “顺利顺利,我回来得及时,过境时没耽搁。”朱悠月拍拍手,将粘在衣裙上的壳全部抖到地上 “你是刚发现暴乱的苗头就走的?” “不如说,多亏惠比森郡发生了暴乱,那份工作我九月的时候就不想干了!”朱悠月的声音骤然增大不少,“你是不知道,那研究所乌烟瘴气的,天天都有糟心事。二三十个人里竟然有四五个党派,每派都想抢首席的位置和资金的大头。我就算是去储物间取份干燥剂,或者找隔壁小组借个研磨棒他们都要呛我好几句!” “都是研究所了,不应该安心做研究吗?” “就是说呀!所以我就想,既然这些家伙爱吵架就随他们吵去,我就不奉陪了——结果!”朱悠月激动地一拍手,“我到家那天晚上都还没铺好床,老爹就冲进来把我臭骂一顿!” “也不算骂吧。”朱祐辉更正道,“只是多说了几句。” 朱悠月板起脸有模有样地学道:“‘你怎么跟院子里的鹅卵石似的油盐不进’,‘我看你的书袋底下是有个大窟窿,装进去多少就掉出来多少’,这还不算骂?” “可是格兰的局势那么乱,就算是安全起见也该回璃光啊。”永琏说。 “老爹的意思就是我目光太短浅啦,不应该辞职应该请假,等风波平息了再回去。那所研究所的名字带王族,照他说这可是让履历更入眼的好招牌呢,哪怕他根本没问我究竟想不想做药炼师。” 她恹恹地捡起一根细细的干柴,将其折成两半扔回柴火堆里。 “我们那个老爹就是希望子女们能照他的规划活着,所以诗音姐成为了他构想之中的治疗师,二哥就当上了他一手培养的优秀继承人——我就没那么争气了……”本以为朱悠月要唉声叹气起来,她却话锋一转,瞪圆了眼睛,“但老爹呢?今天这场宴会本来就不该有的,祐辉和我一周前就跟他商量过不大操大办,他当时都答应了,结果居然把吉月氏和瑶津的那帮人全都请来了!” “原来是临时改的主意啊。” “是啊,前天二哥才告诉我们要设宴,那时请帖全都发出去了。要热闹又不是不行,可是你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永琏在,少说两句。”朱祐辉严声道。 “屋子里那群人还说不得了?”朱悠月连忙扭脸,冲他高高挑着眉毛,“于情于理你都是最该指责老爹的那个!吉月氏那家子除了舅舅,哪个不是两面三刀当着一套背着一套?至于瑶津那伙人,更是没脸没皮!”她响亮地冷哼一声,“自己主动要来,却不愿意出路费住宿费,吃席就吃席吧,上午九点就过来敲门,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做客的?还有朱明生那小子,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装瞎,明知道下午所有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突然吵着要射箭。诗音姐都还开口没答应,他倒指使起佣人去仓库取了。仿佛银鸥路28号如今是他们这些瑶津来的做主似的,真是一群大混账教出的几个小混账!” 她抬手重重地将杂志丢毡子上,继而烦躁地折着细木柴,听得永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朱祐辉直了直身子,环起手臂,看着矮墙外针叶蓬着薄雪的松树安静地说:“父亲也是迫不得已。常往来的姻亲不是说翻脸就能翻脸的,更别提大家氏族。吉月氏一向和璃光的几位大政客关系亲密,不好回绝也不能得罪,何况今天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报纸是如何拐弯抹角指责父亲的,悠月姐回来这一个月也看到了吧。吉月氏通知将于今天造访在先,父亲和二哥才不得不补发请帖筹备席宴。至于瑶津的那些人,老家生意越难做,他们就越想以逸待劳,最简单的方法无疑是来璃光从父亲这里谋好处。这几个月父亲光是应付议会的反对者就耗费了不少精力,瑶津的人偏要来凑热闹也只能随其心意,眼下唯有祈祷他们不要去吉月氏面前惹是生非。说到底,要怪也只能怪我,偏偏在这样敏感的时间点过生日,给了他们设宴的托词。” 他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发言。砖灶里燃烧的木柴咔咔作响,灶上的石锅汩汩地冒着气泡,朱祐辉身后的房门更关不住佣人们的招呼声。 “你、你这是什么话——谁能决定自己几时几刻出生?”朱悠月大惊失色,又瞟了瞟默不作声的永琏,“有些话你私下跟我说就行了,永琏还坐在这儿呢……”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他不分场合地讲些正儿八经又大煞风景的话了。”永琏盯着燃烧的灶火说道。 朱祐辉也笑起来,“悠月姐似乎对两家客人的行为做派尤其不解,我就只好提供点自己的揣测。”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朱悠月不太痛快地叹了道气,“三哥今天确定要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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