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的味道已经从嘴中清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永琏也暂且忘记了那份倾吐不出又咽不下去的浓稠感情。敖济人乐团在齐唱一首庄重的慢节奏歌曲。 “我想沿着湖边走走。”永琏提道。 湖边步道的路灯尽皆亮着,祭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像永琏和朱祐辉这样愿意远离光华万丈之处的终究是少数。走过某道无形的边界,人群的欢腾与民谣的鼓点便骤然远去。 “冷不冷?”过了一会儿朱祐辉问道。 “喝了你买的这个果汁很热乎。” “要是想回去了就告诉我。” “知道了,能不能别总把我当个小屁孩似的。” “我总感觉你没以前那么爱说,也没以前那么爱笑了,仿佛一直顾虑着什么。”朱祐辉观察着永琏,“果然是遇上了麻烦吗?” “都说了没有。”永琏坚持道。 于是朱祐辉朝他靠近了些,“那你现在笑一笑我看看。” “傻子才会莫名其妙乐起来吧。” “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说凡蒂尔大陆第二次集体对外扩张时期——” 不得不说他的笑点属于高深莫测的一类。 “果汁多少钱,我还你。” “你不想听我就换个话题,何必说这么生分的话呢?” “我不是不想听。”永琏赶紧喝完果汁,把空杯投进路边的垃圾桶,把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又做了些什么。” 这个不失唐突的转折算不上多么精妙,但朱祐辉的表情却缓和了,“先是应付考试,回了璃光之后便处理家事。今年不只是悠月姐,诗音姐和三哥他们都回来了。但你知道,三哥和父亲的关系向来紧张,所以我隔三差五地去劝他,说明即便不住家里也该和父亲一同吃顿晚餐的必要性。至于效果……谈不上显著。这半年父亲和二哥的生意很忙,这些天要是有空我便帮他们跑腿。当然了,他们交代给我的都是便宜的任务,无非是寄送文件。再有闲暇时间,便处理教授布置的两篇报告,以及明年外出实习考察的计划表。” “这么听起来你也没去奇怪的地方啊,悠月姐为什么还说你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 “或许是收集资料花费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要多。我准备调查的课题偏冷门,参考资料不好找,有两卷文献市图书馆不允许外借,另一本藏书只在邻市一家私人图书馆才收有,所以那天回家的时间晚了些。再有可能是悠月姐最近每天晚上都会喝酒,听见的事说过的话都记得不大清楚。” “你果然很忙。” “没这回事——还是别走得太远了。” 走到第三个观景台前时朱祐辉提议道。这里恰巧能望到星见寺山门前的法壇广场,甚至还能看见祝贤们在礼台上做最后的布置。地上的积雪稍微干净些,没有太多脚印,于是两人走到观景台上。 “除了应付这些事——”朱祐辉深吸了口气继续说,“就是思考怎样才能见到你,见到你之后又该怎么开口了。”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永琏言不由衷地说。 “大概我的其中一个毛病就是顾虑太多吧,从前我就是这样,不打紧。” “我说……”永琏没有看着朱祐辉的脸,而是盯着后者的围巾,“你难道不觉得累吗?” “你指什么?” “所有的事。我知道你是即便左右开弓也游刃有余的人——不是说不好,说实话我觉得这样的你挺厉害的,但是谁都更喜欢轻松的生活吧。或许你是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可你又不是个机械装置,难道就不会觉得累吗?”永琏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从嘴里吐出来,“哪怕你看起来一直是悠然自得的样子,但听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中央凝能学院布置的任务就没少过……” 永琏抬眼看向朱祐辉,后者只是对这席话惊讶,但兴许因为某种自咎让他惶恐,所以很快又把视线挪开,再生咽着唾液,试图湿润一下焦热绷紧的喉咙。 “这半年你其实没必要每周都回来。” 沉默放大了远处祭典模糊嘈杂的声响,永琏差点就转身回去了,直到他听见朱祐辉的轻笑。 “想不到你比我还爱想东想西啊,永琏。”后者安抚般地说,“再过半年就要考试了,不清理干净无关紧要的思绪可不好哦。” “我是——” “我知道。”朱祐辉这次开口有些急,他自己很快意识到了,于是稍作停顿再说,“我选择每周回来并不是为了完成目标,而是顺应自己的内心,你不用如此介意。” “那……为什么?” 朱祐辉凝思了片刻,转过身走到观景台边缘手臂以上栏杆,祭典上的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璃光这座城市啊,虽说山景水色雅致,古塔庭园林立,可到了夏季、尤其是天阳时岁前后尤其潮湿闷热,到了冬天又常受霜冻袭扰,绝非完全意义上的宜居之地。可我不讨厌这里,至少现在不讨厌。” “你当真喜欢在璃光渡过的这段日子吗?” “不必为衣食住行心烦意乱,更不必为生死存亡战战兢兢,还有什么能让人挑刺的——萨姆莱德同璃光的地理距离吗?这是能轻易跨过的屏障。” “哪怕每天都过得单调,就像——就像你之前回来的时候,只是整日呆在我的房间里,即使出门也无非是走到青鹊桥对岸,你也不觉得厌烦?” “是啊,即便如此也没关系,一切毫无改变也没关系。我甚至会忍不住想,现在的生活要是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就像璃光数百年前便是这副模样,如今仍是这副模样。你也用不着改变,只用像现在这样就好。”他侧脸看向永琏笑道,“不过,能听到你刚才那些话我还是挺高兴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厉害,所以你就放心吧。” 他终归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永琏的提问,笑容与话语明明很诚恳,却又像是在提醒永琏不要再追问下去。永琏默默走到朱祐辉身旁,低头望着一池深水。 不见一丝涟漪,更不见一缕浮荇,漆黑浸没了澄净。 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是啊,要是尝试倾吐某些隐秘的情感,眼前的美好说不定就会荡然无存了。 “明年你有什么计划吗?”朱祐辉突然打破沉默问,“我指考试结束之后。” “我还没想过,干嘛突然问这个?” “十月的时候你问有没有一个既能看见山又能看见海,既有温泉又有峡谷,最好还有好吃的海鲜的地方。我最近查资料觉得远东的尼哈尔克斯最符合要求,想来考试结束后到放榜前的一个月也足够来回一趟。” “现在考虑太早了吧。” “我原本没有遐想未来的习惯,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了。前往尼哈尔克斯坐船最为方便,你要是觉得航行太枯燥,我们可以考虑别的方式。” ——自己真的没有会错意吗?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去?” “当然了,否则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事呢?”朱祐辉并未对永琏的明知故问流露出不耐烦,他不急不缓地接着说,“除了尼哈尔克斯,我们还可以讨论别的地方,光是萨姆莱德就有好些可看可逛之处。明年的现在,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我们不妨留在那边。萨姆莱德以北的云杉岭是有名的度假地,有许多人去那里露营观星。” 这些话仿佛带有某种神秘的魔法,让永琏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当心思跟着朱祐辉的声音飘远时,他好像忘记自己正站在临近午夜的雪地里,一点都不冷,身体更是被一团看不见的篝火暖透了。 “……徒步路线都很亲和,下雪的话可能要稍稍难走些。话说回来,萨姆莱德离加梅里亚的首都不远,大可抽个周末——” “朱祐辉。” 永琏打断了侃侃而谈,他将双手从衣兜里伸出来。 “我……” 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 “我——” 他捏紧了拳头,鼓足气直视着眼前人,后者略为不安地望着他。他提着那口气,不肯落下—— “我一定会考上中央凝能学院。” 让人紧张的短暂沉默。 半晌,朱祐辉如释重负般地吐出口气。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呢。” “这确实很重要啊。” “我明白,可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决心啊。”朱祐辉无奈地看向永琏,“我正是相信你能做到才会说这些的。” “我也知道,所以才觉得必须回应你。”永琏坚定地看着朱祐辉,他再吸了口气,朝朱祐辉站近了一步,“我会努力将其实现的,不会让你的计划只是一场空想——我一定会去萨姆莱德。” 听罢,朱祐辉注视了永琏良久。他的神情捉摸不透,后者等得都有些不乐意了。 “你倒是吱一声啊,搞得我像是自顾自地说了傻话似的。” “我在想应该怎么回复,才不会让你产生我又把你当作小朋友的误解。” “……那你就当没听到我说刚才那些话。” “不,我听见了,我也记下了,我会在萨姆莱德等你。” 心脏被某种欢欣填满了,变得无比轻盈,倒是感到几分别无来由的好笑,永琏更没忍住。 “这话说出来真怪,明明我们现在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朱祐辉刚张开嘴,山门方向传来庄严的鼓声,身着纯白司礼服的祝贤们齐站在法壇周围作恭迎状。 “仪式要开始了,回去吧——” 永琏准备转身离开,朱祐辉拦住了他,伸出右手臂勾住了他的肩。 “就在这里吧。”朱祐辉轻轻说,目光仍落在山门外肃立的神侍和信徒。
第8章 烟火(下) 旧夜的祝礼,不仅是为恳请女神布施恩德,更是为祈祷即将到来的新年安泰顺遂。不论是否为蕾·奥尔宁的信徒,连普通的市民都虔敬地围在法壇前,盼望着能沐浴一分或许存在的神恩。从小到大,父母都叮嘱旧夜来了星见寺务必到法壇前观礼,何况今晚的典仪还由父亲亲自担任。但既然朱祐辉让自己留下来,永琏便没打算返回山门。 “你不喜欢蕾·奥尔宁?” “不,我十分敬畏这位女神。” 可是永琏从未见过朱祐辉走进星见寺的正殿参拜。但他不打算在此时细问,亦如朱祐辉的手仍搭在他的肩上,他也不打算将其推开。 四名男性祝贤将蕾·奥尔宁的尊像从寺内请出,抬着神舆,步伐缓慢庄重,缓缓将其放置于法壇正北的金台上,父亲也随之现身。这个距离只能看清他身着洁白的绢袍,胸前垂挂的典仪饰物闪烁金光。他在鼓声中走到法壇边缘,提起供奉女神尊像的金台前的一把缠有五色绸带的薙刀,鼓声在这时一齐绝息。他再平持着薙刀,行至法壇中央,先后朝女神尊像和场外的信徒行礼,矗立片刻后,长笛与竖琴奏鸣,他竖直手中颀长的祝器,仪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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