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发像是突然被点燃了似的,永琏觉得自己的两只耳朵腾地烧了起来,慌张地拉开朱祐辉的手臂,“闻什么闻,洗过的!” 眼前人笑了起来,“闻出来了。” “闻出什么,柔顺剂?那个味道是有点冲。” “不是,是你身上的味道。”朱祐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永琏,“有点像——秋天的阳光?” “你、你有病吧,上山时寒气侵体了?”事实上永琏更需要一点寒气帮忙降低耳朵的温度。 “戴两条围巾的话别人恐怕是会这么想。” “……你自己看着办,我反正还你了。”永琏低下头,踩了脚火炉的踏板,周围的温度迅速降了下去。 沙沙的摩擦声听得很清晰,正要抬头时,光光的脖子上忽然一暖。朱祐辉的围巾垂在眼前。 不是永琏刚还回去的那条深色围巾,而是朱祐辉原本戴在脖子上的那条浅色围巾。永琏愣在原地。 “好了,走吧。”朱祐辉戴上归还的围巾,继续轻松地笑说,再伸手帮忙抚平围巾的褶皱。 “什么好了!”永琏回过神,再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能不能提前给我打声招呼啊?” “原来这也需要吗?” “当然啊!太明显了……” “什么?” 雪后山林的清雅气息正无比近地萦绕在永琏周围,围巾上还残留着朱祐辉的体温。只要呼吸,便一定能感知到他的气息,这让永琏烦躁不安,所以他没有回话,转身快步朝会客堂外走去。 横架在星见寺侧门前的缠着金丝白绢的紫檀木有齐膝高,仍没被撤走。永琏见状,想都没想直接抬腿跨过。他转过身看朱祐辉,后者停在紫檀木后满脸诧异。 “这么做不太好吧。”他难得面露迟疑。 “有什么不好,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东西。” 或许是出于某种虔敬,朱祐辉选择从紫檀木末端处短短的空档通过。永琏等着他走近,再一起经星见寺外围的林间小道往参道走去。 “那十六天你过得怎么样?”朱祐辉主动问。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永琏如实又笼统地答。 “期末考试呢?” “一般。” “这个一般应该是进步很大的意思吧?” “早知道你要盘问,我今天就把成绩单拿来了。” “这么说来果然考得不错啊。好,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你怎么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我只是安心了,看来先前真的只是我想得多。”朱祐辉略显感慨地说。永琏不愿盯着他太久,以免再度想起那份决定抛之脑后的惭愧。 灯笼的光越来越近,树间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喜悦的说话声、热闹的音乐声、灶上铁锅中食材的沙沙翻炒声也更加响亮。 “寒假开始后……”永琏望着不远处的灯笼架缓缓开口道,“我基本每天都来寺里帮忙,比起市中心的时律神圣堂,这边的祝贤和门院数量并不多。他们没有给我安排太多的事,还算关照我,所以我经常溜去别院偷懒,烦人的是祝贤长老是有事没事地来找我说话。”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问我对神学有没有兴趣,将来想不想到星见寺当祝贤,他乐意推荐神学院,还愿意帮忙写引荐信。我说我没有这类想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了很多遍。烦死了。” “你的意思是对方很热情。” “压根不是,他是不放心而已。一直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话,那样子看着真让人不舒服,他肯定不希望我未来真的进入星见寺。” “恐怕他是想到你父亲和你祖父都是星见寺的司铎,所以下意识地认为你也会走同样的路。” “那又怎样,就算我曾祖父也是星见寺的司铎,难道他们信什么我就得信什么吗?”到拥挤的参道了,祭典观众成群结队地来往,永琏引着朱祐辉走到道路外侧,“所以你也这么觉得?” “没有。”朱祐辉毫不犹豫地回,“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认为你是个特别的人。” 永琏差点脚一崴撞上油炸肉饼摊的小方桌,“能不能别老是突然说些奇怪的话!” “很奇怪吗?我是指你将来一定会不同凡响。” 他的话不像是在玩笑,可又说得那样轻描淡写,让人不敢揣测,最后永琏决定当他在说实话。 参道与环湖步道的岔路口时人尤其多,甚至出现了交通堵塞。原来是空地上有两位云行族的年轻女艺人在用燃火的轮刃表演舞蹈,如此寒冷的室外她们却穿着轻薄的传统服饰。火舌从她们的臂下、腰侧、腿间的皮肤掠过,舞姿如猫一般轻巧曼妙,看得人们啧啧称叹。跟随人群缓慢向前挪动时,永琏远远地观看了几分钟,两位女艺人交替空翻之后一齐摆出一个舒展的动作,当她们在念念不舍的尖叫声中下台后,人群的移动速度终于快了几分。 “时律神圣堂的庆典上绝对没有这样的节目。” “怎么,你很喜欢?” “诶,我可没像某些观众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们。”朱祐辉连忙解释,却眉头微皱,“奥刻姆教向来排斥这些外貌与众不同的种族,你父亲同意云行族和敖济族这些维纽达人参加祭典必定顶着很大的压力——”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别再一本正经地做分析了?” “抱歉,是我不好,现在的确更应该享受当下。”朱祐辉谦逊地低下头,“你有什么想看的表演吗?” “没什么特别想看的。” “或者你想去哪个方向?” “人少点的地方。” “那我们朝湖边走吧。” 环湖步道便清静了许多,不少市民在此暂作休息,几个玩火花棒的小孩咯咯笑着。再走几步就是摊位区的最外端,搭建于潭边的观景平台上五名敖济人正在演奏他们的民谣。没有舞台,歌手身兼乐手,都坐在竹椅上深情地合唱着一首慢节奏的歌,一边击打着挂有贝壳装饰的鼓。偶尔有一两人不再跟唱,停下来吹奏起音色深沉哀戚的陶埙。受限于难以理解的语言,观景台上的听众仅十余人,永琏却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首歌的旋律会让人想起深邃的大海,以及徜徉其中平静而有力的波涛,仿佛稍不留神手中之物便被卷走,并再也无从寻觅。 “真是唱得人难受。”半晌后永琏说。这时敖济人唱到了副歌部分,正不断重复着同一句歌词。 “歌词是有些悲伤。” “讲了一个难过的故事?” “是一首情歌。‘洋流会将我的思念送去大海彼岸,但我仍然不希望你从我身边离去’。” 朱祐辉注视着乐团,永琏注视着他。 是身后那些灯架制造的柔和光晕的缘故吗?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他的眉梢、他的眼角、他的鼻梁,或者说他整张侧脸都如此好看呢?任凭永琏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还有哪个男子的面貌比他还要俊雅—— 自己可真够愚钝。 难怪他会成为某些女生的暗恋对象啊,不论是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希望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人只对自己展露微笑吧? 不知究竟注视了朱祐辉多久,就像潮水会将五彩的贝壳冲携上岸,重归耳畔的敖济人歌声同样带回了一个莽撞的想法,与之相随的另有几丝海藻般湿滑稠密的恐惧。 ——要做吗?要说吗? ——只怕不好…… ——不,朱祐辉不会生气,他一定不会生气。 既是宽慰,又是鼓舞,更是祈祷。拳头不自觉地在外套口袋中捏紧,掌中有一个小小的硬物。永琏将其拿出,是绫叶之前给的糖果。 好吧,此刻他的确需要些许勇气。 永琏打开绿色糖纸,将硬糖塞进嘴里。 有点酸,品不出究竟是何口味,融化得又慢,永琏有些不耐烦地咀嚼起来。这显然不是硬糖的标准吃法,并且,他很快就会知晓这个决定有多么轻率。 嘴中的糖果裂开,像是打开了一道强大的封印,酸涩、辛凉的味道瞬间席卷口腔,再势不可挡地蹿上鼻腔,眼泪顿时便涌了出来。 “咳、咳咳咳!呸、呸呸——呸!” 永琏赶紧把嘴里的糖果碎屑吐出来,不仅是朱祐辉,周围几个听歌的观众也转过头意外又不满地看向他,他知晓自己此时的行为有多么败人兴致。 “你不舒服吗永琏?” 永琏没有回话的空档,只得甩了甩头。嘴中太过清凉,再吞了几口冷空气,连唾液都被刺激得快从嘴角流出来。永琏勾着腰,试图吐干净嘴中的残渣,朱祐辉一边轻拍着他的背,“我去给你买杯饮料吧。” 丢人,真是丢人。永琏直起身时,朱祐辉已经走远了,他又生气又丧气。 毫无疑问,自己搞砸了,刚才明显是个绝佳的告白机会,今晚可能不会再有那般四下无人、还有动听的歌曲作伴的场合了。归根结底,永琏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他不该吃那颗糖,更不该在绫叶把玻璃罐子递过来时从中选出那颗糖。 嘴中的清凉总算退却了几分,一想到刚才自己像个呆瓜似的盯着朱祐辉看那么久,永琏便觉得脑袋在发热,他幽怨地瞪着漆黑的湖水,突发奇想地想跳进去冷静冷静。 敖济人乐团又唱完了一首歌,朱祐辉终于从人群中走出来。当后者将那杯淡红色的饮料递到面前时,永琏问都没问,接过之后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浓郁的甘甜温暖了喉咙与胃,回荡着柑橘的酸甜和苹果的清香。 “刚才不小心吃了什么?”见永琏缓过劲后朱祐辉问道。 “不知道,怕不是催吐药。”他把那张糖纸塞进朱祐辉手里,糖纸上全是看不懂的文字,“绫叶给我的——她把糖罐打开,让我选一颗,我就随手一拿,哪晓得这么难吃。” 朱祐辉把被永琏攥得皱巴巴的糖纸展开,正反看了看,随后忍俊不禁道:“从某方面来说,你的手气还不赖。” “你是在取笑我吗?” “我没取笑你,这种糖是专门用来醒神的,其中那味薄荷还是赫玛图瓦榭亚山脉东麓的上品特产,被广泛用于各类魔药当中。这薄荷的辛味很强,可白迦大陆的商人偏爱它的味道,尤其是跑赫玛图瓦榭亚山道的,还有途经南大道这类地势险要之地的商队。”朱祐辉将糖纸收起,“虽然不合我们的口味,但要是放到进口商店,一盒估计能卖到十几银珩。” “还不如你之前买的那个包装盒花里胡哨的曲奇。” “我也觉得那白巧克力曲奇味道不错,你要是想吃,开学之后我再多带几盒回来吧。” “我可没说我想吃。” “那你手里的果汁好喝吗?” “……说得过去。”事实上永琏的嘴几乎没离开过吸管。 “那就好,我就猜你能喝得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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