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永琏从未料到,此后几年他每每想到这个美好得如同梦境的旧夜,都令他如此怀念,又无比悔恨。
第9章 宴语(上) 新年前夕刚打理过的正门庭院还未洁净两日,雪便再度覆盖了石板道。不论白日还是黑夜,步雪的彤云时时盘桓在天空,再疾厉的北风都吹不走。 这几天永琏只顾呆在家里。星见寺没有需要他帮忙的了,即便有他也不愿意出门。5号永琏和父母外出吃饭,晚上掀起的大风冻得他直流鼻涕,当即决定再也不离开家门半步。不过也有例外,比如独自在家时到门口收取送到的信件,比如在母亲的催促下去附近的商业街买缺少的食材或日用品。 再比如9日下午,永琏得去趟银鸥路28号的朱家。 邀请是在旧夜祭典那晚下山回家时收到的,开启话题的人却是永琏。他先问起朱祐辉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来来回回送了将近十年的礼,永琏实在想不出再有新意的东西。朱祐辉倒很爽快,他直言永琏空着双手来就行。 白鸰街到朱家只需十来分钟,银鸥路28号是这条街位置最优越的几栋住宅之一,它坐落在小丘上俯瞰枳霞川两岸,视野尤为开阔。 在这个寒冷的下午穿过狭窄小巷的只有永琏和瑟瑟寒风。左拐右拐,爬坡上坎,他走过许多次,从不介意已经歪斜的台阶,毕竟到达朱家的时间能快上些许。 最后一道坡上的小公园中有一棵老橡树坐镇,看到它便意味着28号不远了。如今它的树叶掉得一干二净,枝杈上无不覆着层厚雪,树下的石凳边留着几串凌乱的脚印和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朱祐辉便站在那尊雪人前,对上永琏的目光后便急忙向其迎来。他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戗驳领羊毛呢大衣,身姿比之前更显颀长笔挺。他到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派头,或者说本身便是,只是永琏此刻才发觉罢了。 “难道要出门?你不是说只是吃个晚饭而已吗?”走近后永琏急忙问。 “不出门,哪都不去。”朱祐辉安静地解释道,“今天的客人多了一些,除了瑶津老家的还有我母亲家里的。” 说罢,他领着永琏朝道路斜前方的一栋灰墙黑瓦的尖顶公馆走去——那是银鸥路上最气派的一栋楼。即便是严冬,银鸥路两旁的灌木仍保持着整齐的模样,道上的积雪统统被清至街边,甚至没沾染上肮脏的泥土。漂亮的黑铁街灯和每户庭院外精致的雕花围栏配上白雪,倒是更显优雅别致。 “你母亲家的是指吉月氏?连璃光的大族代表都来了?” “嗯,我母亲的兄弟和他们的家人。” 仿佛有一块冰顺着衣缝掉进后背般的难受,永琏当即停下脚步,“你该提前告诉我!” 朱祐辉似笑非笑地看向永琏,“我早说你难道就不来了?” “可我就这么直接进去不是给你丢脸吗?” “你怎么会给我丢脸呢。”朱祐辉握着永琏的手臂带其向前走,接着道,“只是一场家宴而已,不会有人挑你的刺。即便真要无事生非,也是冲着我来的。” “我就是担心他们会说‘近墨者黑’之类的话。” “我不会放心上的,何况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啊。” 如果不是看到银鸥路28号的铁艺大门外有数辆豪车排队等着进门,朱祐辉的安慰话或许真的会卓有成效。即便天色暗沉,光洁的车身仍然闪闪放光,更有好几名家仆在门前进进出出、挥舞双臂、伸头探脑。 永琏扭头说:“我还是从侧门进去。” “抱歉。”朱祐辉低声回,又握得更紧了些,带永琏走进28号与27号间的小道后才松手。 这条路依28号的西墙而建,路边载着一排洋桔梗,这个季节只剩下零落的花枝,寡淡的灰白之中唯有攀附在围栏与石墙上的常青藤能提供一片色彩的粉饰。 “今天到场的亲戚都难应付。”朱祐辉开口继续道,“要是有人主动问起就说你是我邀请来的,不论听到什么都当没听见,只顾吃饭就好。尤其是瑶津的朱家,越是同他们理论他们就越有兴致。所以没必要理会这些人,也别告诉他们你父亲是星见寺的司铎。” “那你得提前告诉我哪人是哪家的。” “放心,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朱祐辉推开虚掩的铁门让永琏先进去。门内一条直道通向公馆西面的书房,右手侧是庭院的一角,两个男仆在桂花树收拾四副留有痕印的箭靶,又有三名端着餐具与食材的女仆排成一列朝厨房后院走去了。朱祐辉关上门,与永琏走进公馆侧门时路过的仆人纷纷朝他们行礼。 “你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仆人?” “临时从商会挑来的,父亲的意思是不论如何都得招待好客人。” 走廊很温暖,墙上新挂了两幅油画,壁灯更换了更精致的琉璃灯罩,转角处的边桌上摆着浅色大丽菊插花,地板又重新铺了一套红色毛毯。永琏以前从这里跑过不知道多少回,今日一来竟觉得陌生了。他机械地跟在朱祐辉身后,刚转过第二个拐角,混杂成一团的笑声和说话声便闯进耳朵。 那道每次造访时总是紧闭着的会客厅黑木门终于敞开了。这个房间宽敞又豪华,灯具吊顶金光闪闪,落地窗外便是公馆的庭院。朱祐辉和永琏停在门外,除了两个候于门口的仆人,门内众人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各行其是。左侧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着几位交头接耳的妇人,讲到兴头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更里处有三四个与永琏岁数相仿的少年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玩牌,边桌上摆满了点心与饮料,每人出牌时又喊又叫,偶尔忽然起身得意大笑,桌下甚至撒落着不少果屑残渣。几位妇人与他们相距不到五米,始终没有呵斥管教。 “这就是……瑶津来的?” 朱祐辉极其冷淡地扫视着房内众人,听见永琏的问话收回目光,点头道:“他们来得很早。” “那我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了。你不是说诗音姐回来了吗,她在哪儿?” 于是朱祐辉带永琏去了会客厅不远的前厅,有一名穿深蓝色长裙的女性正来回踱步、查看表单,她将亚麻色长发束了起来,盘成利落典雅的髻。永琏和朱祐辉还没来得及招呼,只见她突然收起手中的单据,转身面向大门站定。 仆人们推开大门,一位胖墩墩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她裹着件光润的皮草披肩,戴着精致的黑色假发套,眉毛高高地挑起,滚圆的下巴上扬着,端着手走起路来相当有派头,像是在为旁人展示手指上那枚大大的红宝石戒指。她身旁跟着一个打着花哨编发的麦色头发少女正挽着她,模样俏丽,辫子上别着银色的发饰,纤细的右手仿佛卡进了老太太的胳膊里。 “姨外祖母,许久不见,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能到呢。”亚麻色头发的女性连忙摆出笑容,谦谨地行礼问安,“这一路来辛苦了吧。” 老太太勾起嘴角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性道:“不辛苦不辛苦,我家就住曙山南,幸亏咱们今天出门早,万一迟到了多给你们家扫兴啊。” “您这是哪儿的话呀,姨外祖母。您是长辈,今日能来是我们的荣幸,就算稍稍晚点又有何妨呢?”女性微微屈膝作出洗耳恭听状。 那老太太慢慢笑了两声,“我年纪大啦,就算是去家里的园子散个步都得仔细准备一番。你们的邀请信本来就到得晚,可不得提早准备吗?”女性张嘴正打算回答,老太太立即补充道,“话说回来,瑶津本来就离得远,再者山高路险,把我这老婆子放后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看来是之前给您造成了误会,是我们考虑不周。”女性顺从地埋下头道,“您知道的,瑶津在东北山地,来璃光怎么都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那边一大家子来多少人、什么时候来,出行住宿全都得考虑,不得不提前几日张罗呀。我知道,您为人随和爽快,向来愿意来我们家做客。不过您放心,我一定牢牢记住这次教训,下次再有宴请亲自给您打电话。” 老太太再裹了裹披肩,笑得比刚才还要灿烂,“大姑娘去加梅里亚呆了几年果然今非昔比了,当年你父亲真有远见啊。” “为人父母替子女筹谋未来是应当的呀——说起来,这位姑娘是?” “哦,是我外孙女,最近正好来我家住,我就把她一起带了过来。”老太太扭头看向她的外孙女,用戴宝石戒指的那只手指指面前的女性,“这是朱家大姑娘朱诗音。” 少女一声不吭,只是埋头简单地屈了屈膝。 “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大姑娘别怪罪。”老太太眯眼笑道。 朱诗音也面不改色地笑说:“孩子嘛,当然是和同龄的朋友更聊得来。姨外祖母先进里屋歇会儿吧,那里还有暖炉呢。” “正好跟你说话我也乏了,就先进去吧。对了,你们要是有空就给我备一杯热葡萄酒,我只喝涅伯罗,最好是维尔提诺产的,这几年雷迪诺产的口感越来越涩,没有就罢了。” “好,您先去里屋稍候片刻。来,送老夫人和姑娘过去。” 女仆带着祖孙两人走向另一条走廊,目送两人离开后,朱诗音脸上的笑容顿时被烦厌与疲倦覆盖。她轻叹着气,刚转过身,对上永琏的目光就又容光焕发。 “哎呀,永琏!” “好久不见了,诗音姐。” 小时候来银鸥路28号时这位年长十余岁的大姐不常在家,但朱家五子中朱诗音性格最为宽和。走近之后,永琏才发现朱诗音虽笑容依然亲切,眼角却已经有细密的皱纹了。 “长高了,上次我回来时你才刚过我肩呢——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朱诗音有力地拍拍永琏的胳膊,“诶,你今年是不是就毕业了?想好考哪所凝能学院了吗?” “我想去中央凝能学院。” 朱诗音颇为意外地看看他,再瞟了眼身后的朱祐辉,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一来,你和祐辉不就又能在一起了吗?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跟着祐辉,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明明看不太懂却仍然帮他整理书房的藏书,天黑还想继续留在我们家,说想和祐辉睡一起呢——” 这些话听来直让人害臊,好在朱祐辉及时开口解围,“现在不太适合回忆往昔吧,诗音姐。” “说得也是。”朱诗音赶紧打住话头,“刚才那位老夫人你也看见了吧。” “是个不太好招待的。”永琏如是说。 “吉月家大都是这副模样,她还算是友善的了。”朱诗音瞥了眼紧闭的正门摇摇头,门外依稀传来说话声,“下一批客人快到了,悠月正在厨房后院做药膳呢,你们去找她吧。” 两人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躲清闲的好机会,前脚刚走便听见身后的正门打开,响起一个声调又尖又高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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