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永琏正在帮着挑拣出篮中枯败的花枝,一位和他聊得来的年轻祝贤又找了过来,想拜托其将一面又厚又沉的旧鼓送去别院的仓库。“得放到架子上去,我力气不太够。”祝贤如此说,永琏只好答应了她。 雪洋洋洒洒地下着,早晨才清扫过的青石地面再度白透了。永琏提着旧鼓,刚走到别院的廊下就知晓了用意。 深冬,侧门旁那棵只剩漆黑树枝的老槭树自然是没有红叶的。他仿若来自梦境,穿着深色毛呢大衣的侧影独立于素净的灰白中,看上去是如此不真切,又像极了数年前的秋天。那时的朱祐辉也如此这般专注地看着山中林景岿然不动,如同一尊英挺的雕塑。 永琏放下鼓,故意踢了一脚击起一道沉闷的鼓声,朱祐辉回过头,迟疑了两秒才快步走来。只是他没有径直踏上回廊,甚至没有走到回廊的檐下,仍站在院子的边缘淋着雪。 他看着永琏的目光中不乏忐忑,于是永琏抢先开了口。 “现在寺里很忙,有事尽量别麻烦其他祝贤。” 朱祐辉没有笑,话里话外都透着失望,“这么多天没见面了,我没想到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永琏才意识到说辞中的不妥。 即便他已经尽量用“以往”的语气说这句话,可在这种情况下听上去实在是不像一句纯粹的玩笑。 于是永琏心虚地埋下头,“……确实很多天了。” “16天。” “你还数着啊。” “其实我很讨厌数日子,但在第5天、第10天、第15天时我都忍不住想,说不定第二天就能见到你。幸好第三次就成功了,果然就如星间司铎所说的,星见寺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求助的人。” “那还不如直接去我家等。”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没这回事。” 永琏抬起头,见朱祐辉的眼神略带欣慰。 朱祐辉放松地吐了口气,“那我能走近些吗?” 永琏点头,他这才走到檐下。 “我想向你道歉。”朱祐辉道,“上次是我没考虑周全。不分场合地突然出现,任谁都会觉得被冒犯。不仅如此,我还出尔反尔。” “……啊?什么?” “去加梅里亚之前我明明答应过你每周都会回璃光的。所以——”朱祐辉目不转睛,颇为正式地说,“对不起,永琏。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还能回到以前那样,至少我不想再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你。” 永琏忽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张开嘴,又闭上,再张开,才道:“你……你难道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本来就是我做得不对。” 这话听得不是滋味。 “那,就算哪天我突然做出出格的事——或者说出过分的话,你也不会生气吗?” “你指什么,大晚上突然闯进我家把所有东西统统砸碎,再拿着喇叭大骂‘朱祐辉是混蛋’吗?” “我没在说玩笑。” 他端详了永琏片刻,语气轻松地说:“真让人期待啊,你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把我惹生气。” “你是觉得我干不出来?” “出格的事吗?我相信你有胆量,但我不觉得我会因此生气,就算我到时真的生气了也不会讨厌你。毕竟你是个好孩子啊。” 永琏忽然产生了几分酸涩的不甘心,“但愿到时候你别被吓一大跳。” 朱祐辉又走近了两步,来到回廊檐下,隔着木围栏抬头观察着永琏的脸庞,“所以你没再生我的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气。” “真的?” “那天我——我就是在为期末心烦,除此以外什么事都没发生。”永琏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太好了。”朱祐辉终于像往常那般笑道,“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 “以后别再像上回般的把我推开了,又那么用力,那感觉真的不好受。” 永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点头。他方才看见落在朱祐辉肩上的一层雪,几乎是下意识般地想将其拂去。 “从这里到正门客堂只用走两三分钟而已,你是懒得动动腿吗?”他瓮声瓮气地说。 “你难不成是在关心我?”朱祐辉连忙握住了永琏的手问道。 那一瞬间,永琏想立刻抽回手,可他的手心如此温暖。 “我只是想到新年前两天如果有人冻死在偏门会影响星见寺的声誉。” 永琏故意尖酸地对朱祐辉说道。可后者仍望向他笑着,仿佛很欣喜。永琏不敢滞留太久,因为他们站得很近,他甚至能看清朱祐辉睫毛末端的点点雪花,他害怕呆久了又会产生不应该有的冲动。 “你先回去吧。”永琏收回手急忙说,“寺里还要好多杂事,干完估计得晚上了。” “好。我之后没有什么要忙的,下个月15号左右才会回加梅里亚。那就先走了?” “你要伞吗?” “没关系。改天见,永琏。” 朱祐辉再次踏入纷飞的大雪中。永琏弯下腰准备再提起旧鼓,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喂!” 朱祐辉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可能知道,明天旧夜星见寺要举办祭典。”永琏对他喊,“到时候有空吗?” 朱祐辉有些意外,却很快释怀,他应得干脆又响亮。 “好啊。” ——好你个头啊好。 永琏埋怨地想着——搞得就像是自己在主动邀请似的。可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当他看到朱祐辉的笑容时,就仿佛天空突然放晴了一样。
第7章 烟火(上) 旧夜,一年之中星见寺最喧闹的节点。不比神临日等宗教节日惯有的肃穆庄严,竖琴与长笛不再是绝对主角,回荡在山谷里的声音更不止是诵经声。最后一缕日光仍在山脊的弧线上恋恋不舍时,参道最前列的灯笼已点亮许久。笑容满溢的市民们登上除完雪的青石台阶,他们是今晚第一批来到紫荇潭的参观者。山岭之间,灯笼和路灯结成的灯串描绘出潭水的半边轮廓,火光在山门正前方修筑着法壇的小广场编织成中心。当天空彻底沉淀成靛紫色,市声膨胀到一个顶点,紧接着逐渐往安静的湖边扩散而去。 参道上的摊位都已准备就绪。铁锅中熬煮着的牛骨汤沸腾翻滚,蒙蒙热气转眼就散入寒冷的风中,浓香却在流连盘旋,缓缓飘往手工糖果摊的档口,一时间竟覆盖了馥郁的麦芽味。小孩们拿着各式各色的纸提灯,一蹦一跳地上前至贩卖手工艺品的摊位前围观,身后的大人们正谈笑风生。湖边长椅上更是被坐满,在此短暂休憩的人们或是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牛骨面,或是痛饮着醪糟啤酒,或是与朋友分享同一份热乎乎的甜面球。如果沿着湖边步道朝另一侧走,不出几分钟就能听见响亮的锣钹有如霹雳。木桩与布搭成的简易戏台上,两具涂装鲜艳的半人高卢森洲风格木傀儡正在表演一场紧张激烈的打戏,戏台最上方的灯箱中实时滚动着唱词的翻译。花白胡子的艺人撸起袖口露出结实的红胳膊,他瞪圆眼睛,额头两侧肌肉紧绷,威武雄浑的念白仿佛能呼风唤雨,连人群最外围都能听得字字清晰。耍剑舞的,变戏法的,搞占卜的,观众们看得叫好连连,商贩们忙得更是不亦乐乎。 稍稍远离祭典中心的星见寺侧门暂时用一根缠金线白绢的紫檀木拦了起来。祭典的热闹偶尔会越过围墙溜进星见寺境内,永琏倚在会客堂火炉边的靠椅上,百无聊赖地修补结界模具打发时间。他下午便来了星见寺,打杂到祭典开始前一刻。今晚的祭祀典礼将由父亲亲自主持,他已经七年没有担任典仪的工作,这次难得从祝贤长手中接过祝器。永琏已经记不清父亲上一次踏入法壇时的模样,唯能忆起的无非是父亲当年行祝祷之礼时的身段尤其庄严神圣,哪怕不信仰星见寺的神明也能被他的一招一式感染。但永琏终究不是父亲那样的蕾·奥尔宁信徒,他很难对午夜前分的禊事亦或是明日清晨的证道会提起兴趣。 不过是坐在这里等人而已。 用完寺里的晚膳之后祝贤和门院们重新各司其职,一同上山的母亲也去给父亲做禊事开始前的准备。今晚祝贤长难得不在,永琏用不着应付他啰嗦的盘问。 快到八点时,一位祝贤额外送来了一份烤玉米,作为昨日帮她搬鼓的谢礼。 九点刚过,绫叶兴高采烈地找了过来,问起永琏的烦恼有没有顺利解决,随后给他一颗用亮绿色锡纸包裹的糖,还笃定说吃了这颗糖能使人充满勇气。她似乎误会了什么,可永琏还没来得及解释,绫叶就飞快转身朝出现在门口的筱原和也跑去。 十点整,永琏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于是收拾好杂物,将靠椅面朝窗外,观看起围墙外金色的法术焰火接连蹿上松柏的树尖,再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交织融合成一只展翅而飞的大鸟。片刻后,表演越来越眼花缭乱,闪光的法术焰火能在十秒钟内变幻三四次,时而宽广地散作星辰,时而轻捷地延展出光轨。后来线条收束了,汇聚成一颗葳葳大树,树冠又在一瞬间变为赤红色,燃烧的火焰旋转、膨胀,熊熊跳动,化作一头大龙仰天长啸。 “是黎融啊。” 永琏被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朝前铺出去两步。 “你到了倒是吭一声啊!”永琏瞪向身后的人,“走起路又一声不响的!” “抱歉抱歉,我的注意力也被焰火吸引了。”朱祐辉含笑道,他从会客堂门口走到永琏的椅子旁,继续看着对人群咆哮的火龙说,“应该是一位言术师在表演吧,这副黎融的形象似乎是后人想象中的模样,毕竟猎龙时代后期黎融就从这个境界消失了。” 小孩们还在为吐火的大龙叫嚷个不停,但永琏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观看了。 “光都时律神圣堂的典礼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进圣堂。他们的仪式很繁琐的,离开时司铎还在发言,估计要持续到凌晨。他们唱完诗后我赶紧和父亲知会了一句,所以这时才过来。” “你又不信奥刻姆教,怎么你父亲今年偏拉着你去?” “其实不只是我,除了三哥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只有我和悠月姐呆在圣堂的别院无所事事。”朱祐辉的声音相当平静,听不出半分无奈或烦躁,“今年比较特殊,父亲作为议长必须现身表个态度,否则别有用心的人会以此大题小做。”他飞快地扫了眼永琏,后者只是撇着嘴,“这话题没意思,我们不聊这个。” 永琏点头,抽过搭在另一张空椅上的深色围巾,此前他特地将其放到离火炉不近不远的位置。 “你的围巾。”永琏递给朱祐辉,“我家可没地方帮你放。” “噢,我都忘了。” 朱祐辉双手接过,继续凝视了几秒。不知出于何意,他竟突然将围巾拿近至面前,嗅了嗅。
77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