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锦仍是不舍,双手紧紧牵住许若缺衣袖,嘟哝道:“爷在奉京,小的也在奉京;爷去沧州,小的也去沧州!小的就跟定爷了!” 许若缺只是摇头,叹息道:“你父母亲人俱在京师,随我去了,离家千里万里,难保来日不会后悔。”话到此处,他神色一黯,略略喘了口气,便向石锦道,“罢了,先扶我回房,我歇一歇。” 晨起与虞应容请辞,便是不承认,到底是动了心念;又在冷风中走了一遭,午后身上便渐觉不适。许若缺连忙打发石锦退下,自在榻上闭目躺下,身上重重地压着一床厚被,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起病才好。 他迷糊睡了片刻,只觉胸口闷得难受,几乎喘不过气,睁眼压低了声音嗽了几声,发现自己身子竟是软得动弹不得,腹下更是隐隐作痛,一刻也不曾停息。 头痛得厉害,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在脑中搅动,俄而却有一只冷冰冰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痛意顿消。许若缺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模糊地用头拱了拱那只手,只想它贴得更近一些。“三哥……”他无意识地向那人撒娇,语气里有几分难得一见的示弱。 不对!他神识陡然清明,张开眼,视线幽暗昏沉,却一眼看出床边之人是措冬云,他还披着软甲,弯下腰,板着脸试探他额间温度。 看他气鼓鼓的模样,许若缺只是想笑:“我如何又惹得你了,摆脸谱给我看?”因午间吐得厉害,嗓子被胃液烧过,声音只见沙哑。 措冬云胸口起伏,半晌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是留些力气,少说废话。” 于是许若缺也把方才攒起的那点力气散了,安然地瘫在床上。见措冬云欲言又止,他也不开口,看这人能憋到几时。 果然还是措冬云率先投降,生硬地问道:“你……要回沧州了?” “嗯,三哥已准了。”他阖上眼帘,淡然道,“也就在这月里,我先启程回去。等大哥事情了结,我俩便在沧州,还如从前一般,心远地偏,逍遥自在。再没人能管得着了。”说罢,借着黄昏的微光,他抬眼看向身侧少年。三两年间,措冬云身段已长成秀拔高挺、英姿勃发的模样,两颊退去少时的软肉,显然地凹陷下去,勾勒出锐利的颌角,紧抿的双唇有拒人千里的冷冽。只剩浓密的眉睫,还伊稀可见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黑狗模样。许若缺心下怅然,当初只道众兄弟要同生共死,却分明越走越远,措冬云由自己一手带大,如今竟也到了分离之时。 措冬云亦感受到离情别绪,他一贯不愿显露真实心意,当下只作不耐道:“胡说八道,你……你眼下身子不安,怎么回去?” 许若缺失笑:“许久未管教你,你倒训起你哥来了,没大没小。” 措冬云顿时换上黑脸,仄仄道:“这官辞了正是清净,你自可待在奉京,他管不到你。” “怎么就管不到?”许若缺收了笑容,反问,“这留青园上下,除了你我,说来都是他的人,我一个也信不过,待得不自在。” “那便把这些人统统打发走。”措冬云已有几分气恼,“我在军中认识几名靠得住的杂役,明日便去买了他们的契书过来。” “嗯,看来小弟在军中已有根基,四哥我倒也可安心了。” 措冬云闻言,霎时通红了脸,幸好他肤色黧黑,面上不显,嘟哝道:“什么根基……没有……” 许若缺脸上忽又泛出忧色,他正色道:“冬云,你在军中广结同道、膺服人心,他日领兵带将、建功立业,自是最好。只是四哥有一言,你千万谨记:无论何时何地,万不可逾规越矩、藐视皇威;万不可擅权自任、举动自专;知其不可为而莫为。不,便是想也不能想!你可明白?”此时他腹中又开始作痛,他不动声色地按紧了小腹,又不敢让措冬云瞧出端倪,只搁在上头僵着。 措冬云见他面色沉肃,登时起了叛逆之心,愠怒道:“早知要守这些烂规矩,与那等沐猴而冠之人同道,我便不该随你们入京,在沧州山林中做游兵散勇,倒也自在!” 此话正与当初郑禄达意向相投,许若缺怕他重蹈覆辙,急得面色一白,肚腹顿时绞痛。“唔——”他咬牙吞下半截痛呼,一时已顾不得孩子,手死死抵进腹中。 “你……”措冬云见他忍痛,自知失言,只好退让道,“罢了,不同你说这些。药食已备好,你若起不来,我便让石锦端进来。” “好。”许若缺点头,其实他眼下压根吃不进东西,怕吃了又要作呕,但亦是焦虑着要赶紧调理好身子,以免误了启程之机。见措冬云神情忐忑,又忍不住逗趣道:“小弟越见懂事了。” “哼!”措冬云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转身出了房门。 许若缺立即蜷起身子,双手不住地在小腹揉摩。他方才不过说了那一席话,身后已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勉强用完药,喉中呕哕不止,食已是一口也进不得。 - 如此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三五日,才勉强打起精神吩咐下人准备带回沧州的一应物件。好在他来奉京一遭,两手空空地来,临到走时,也不剩什么东西。除了几张药方、几件常服、几只用得顺手的暖炉汤婆子,竟一无所有了。 书桌上还岌岌可危地垒着一大叠兵书、杂集、公函、作废的奏章等物,无暇区分哪些涉密,哪些又是无关紧要,只尽数推到庭中,点一把火烧了。春初寒风卷着火星飘走,又将空中的柳絮也引燃,零零星星的火光,好似一场火焰做的飞雪。许若缺茫然望着,心中只觉空洞。 此时,忽然听得大道上一片金戈铁马之声,心念一动,遽跑向正门口。门口亦站了几名小厮,对着尘土飞扬的大道眺去,正是宋骢与顾梦棠出征的行伍。精锐骑兵全副武装、昂首傲视,踩着杂沓的马蹄声,轰隆隆向前行去。想来二哥应在列前,只是队列浩荡、不见首尾,也无从寻觅了。 回到房中,他掐指算着日子。大军一去,日行百里,这路程不过三四日光景,算上到临江营后诸般详谈,大约回返抵京之日,恰好是自己离去之时。
第十七章 == 禁军抵达临江营,果然见戍楼高筑、战壕森森,墙楼上守卫搭弓引箭,千百点寒芒遥指禁军阵地。 宋骢喝止众人,眼角觑着严阵以待的大营,面向身侧的顾梦棠悠悠道:“顾督军,你那结义兄弟好似不大欢迎你。” 顾梦棠眯缝着眼,眺向戍楼高扬的旗帜,沉定道:“倒也未必。” 话毕,他从容打马前行,独自走到两军之中。城楼上弓兵果然齐齐调转了箭头,指向平野上形单影只的一人一马。 顾梦棠不惊不避,默然对望。半晌,忽听得临江营阵中一记怒骂:“不长眼的东西,都冲着他做什么?!他一个人,能把你们都掀翻了不成?” 顾梦棠不由得轻声笑了笑,也开言向那端高声道,“大哥知道是小弟来,也不肯亲来一见?” 俄而城楼当中缓缓现出一道人影,郑禄达披着重甲,叉手与顾梦棠遥相对望。“二弟,你来做什么?”他嘹亮道,“莫不是也想来试试,你大哥的长刀还剩几分准头?” 顾梦棠仰面道:“大哥孔武过人,万中无一。梦棠不敢试。”说罢,他甩手将身侧长枪往沙地里一掷,那枪头便直直插入泥中,激起一片飞尘。他手无寸铁,以示止战休戈之意,又换了一副语气,微笑道,“郑将军,我等此来不为求战,只为求和。郑将军有辅国定乱之功,又与天子有金兰结义之谊,何不念及咱们昔日兄弟情义,永结君臣之好呢?” 郑禄达肩头动了动,却高高扬起下颌,愠怒道:“还敢提兄弟情!老子好容易拉扯大一个小弟,被你们骗了去,哄得五迷三道的,心都养歪了!眼里早已没我这个大哥!再说说你,顾梦棠,姿态是一等一的好看,话也好听,怎么不去劝你们那君上念念旧情,反倒陈兵相逼?这念的是哪门子的旧情!” 宋骢听了不悦,动了动唇,正要说话。顾梦棠则暗暗着急,悔不该引他在阵前开口。然而郑禄达起了劲儿,一扬手,滔滔不绝道,“老子才不管那什么哥哥弟弟新的旧的,你们回去问问你们那皇帝,要么依我留下这些兵,要么就和老子来比一比,看看是谁的枪更厉害!” “不必问了!”身后,宋骢蓦地一扬鞭,觑着郑禄达扬眉道,“此事断无可能!你身坐反叛之罪,不自反思,还想着同王军讨价还价,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郑禄达一生要强,哪里听得惯这等腔调,登时横眉怒目,满面通红,手指着那宋骢道:“你这白条条身黄毛小儿,连杀鸡也没见过,全仗着你那父兄得了个差使,便向你爷爷我来逞威作福!我郑禄达今日就大发善心,教一教你什么是行军之道!” 而宋骢自视甚高,平生最恶旁人提及此事,当即也气得竖起眼睛,直将手中长鞭一振,嘶声长喝:“放箭!” 顾梦棠猝然回头,不及阻拦,却已见得无数火箭流星般掠过头顶,嗖嗖地扎入高耸城墙,只听得几声哀叫,几个戍兵已应声扑跌下来,重重地坠在黄尘之中。 宋骢猝然开战,展眼间便折了几个弟兄,郑禄达当真是惊怒交加,一阵恶气直冲天灵盖,脑门血管突突乱跳,瞪着那敌阵中的首领,伫立不动,口中粗气吹得胡子乱飞。副将们怕他被流矢所伤,急忙指挥人推来木幔,一边又要攘他下去。 郑禄达仍在城头上站定,不待木幔推来,已倏地转了个身,双手拔起城门大旗,旋臂一转,将那丈长的铁杆并着黑旗挥得飒飒有声。旌旗辗转间,只见那飞箭火星迎风披靡,尽被他手中旋起的罡风折挡了去,颤悠悠地向四下扑落。一茬密集的箭雨过后,旌旗已是千疮百孔,犹沾了些火星,慢腾腾地燎卷开去。禁军的攻击缓了一阵,郑禄达便在这一线喘息中上前两步,伸臂将那泛着黑烟的破烂军旗举出城楼外,紧咬牙关,两侧腮帮都紧得发颤。 顾梦棠揽辔遥遥望着他,紧蹙眉头,心中已隐隐生出预感。俄而,果见郑禄达两手一松,咚的一声闷响,那近百斤重的旗杆摇天撼地地坠入尘土,哄哄地溅起漫天的黄沙,一时间众人耳畔嗡鸣,脚下山川震颤不已。 天地间的寂静如有实质,郑禄达冷眼扫过敌阵,沉声道:“虞应容以寇仇待我,我亦以寇仇视他。从今日起,我郑禄达与虞应容,恩断义埋,有如此旗!” “大哥,不可啊!”顾梦棠声嘶力竭,正要赶马冲阵。然而话音未落,城墙上已是杀声四起,羽箭穿梭,瞬间交织成凌厉杀阵,不容丝毫喘息。顾梦棠陷在两军之中,挥鞭扫开几枝冷箭,倏尔那箭又落得更密,箭镞绞起簌簌的风声,贴着顾梦棠耳侧擦过。顾梦棠见情势急转直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便有一队五六名盾兵,簇上前来立盾挡住飞矢,硬牵着他退到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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