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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轮袍

时间:2024-01-23 17:00:16  状态:完结  作者:兰毒

  措冬云道:“我与山脚下那些人交手过,比沧州城里的还要棘手。他们使的是重型双飞斧和飞锤,对付骑兵有神效。”

  说罢,下属呈上从战场拾得的、蛮将所使兵器,令虞应容过目。虞应容抚过利斧的圆刃,道:“那便不用马。”

  众人皆是惊愕,“陛下,若不用骑兵,更近不了蛮兵的身。纯用弓弩,只怕也不够。”

  虞应容收回手,款款道:“用油车。以厚柳木制成车围,外壁涂满新漆,壁上凿出圆孔,用三匹马带车冲进敌阵。一车四名步兵,再备上两位弓手,躲在车下,从圆孔射出浸了麻药的吹箭。”

  措冬云恍然大悟:“新漆粘度惊人,蛮兵若使飞斧、流星锤砸向车壁,必陷溺其中!”

  “好计!”将士道,“沧州本就产漆,而越州产柳木,走水路顺流而下一日即至。只是时候仓促,招不到那么多工匠……”

  虞应容道:“若只是劈分木板、依模子锯刻形状,这也不难。命几个工匠教授沧州城中青年力壮的百姓,百姓依样刻好木材,再有百十个精熟的工匠依榫卯拼接,三日足矣。”

  “妙啊!圣上英明!”众将帅无不服膺。措冬云也暗暗点头。

  定下计策,众人各自告退,虞应容独独留下措冬云。

  “当日西郊原一别,朕以为你我此生无由再会,未料竟是朕亲至沧州。”虞应容淡淡道,脸上没什么神情。

  那日的每一刻都是噩梦,措冬云回想起来,已然恍若隔世。“你不如那时直接杀了我,或许还不会有沧州城下之败。”

  虞应容嗤笑:“与其取你性命,不如让你为我大昭守疆护土、效力终身,才算是人尽其用。沧州是你四哥故土,你必定不忍它受战火践踏。”

  措冬云通身一僵,视线游离,不肯抬头看他,“你……你如何肯放四哥回沧州?”

  虞应容也收了笑,垂下眼帘,道:“那日你走后,你四哥在我眼前……自戕。”他声音里有微微的哽咽。纵然措冬云已料到他的举动,亲耳听来,仍疼得心尖乱颤。“我伤了他太多次,我怕他真的会死,所以……亏欠他的我此生难以偿尽,我把渊儿也还给了他,至少能弥补他几分。”

  措冬云先是一惊,尔后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亦如此。”

  虞应容正色,声调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嘉南军以及朕带来的十万军队,由你全权指挥,朕只督战,不会干涉。”

  措冬云猛地抬头,目光里尽是难以置信,“你还信我么?我差一点就……”

  虞应容端坐于王座上,轻笑道:“奉京城外一战,朕也险些害得阿缺为朕丧命。”

  今时往日恍惚重合,王座上下的两人仿佛互为照影,在对视中久久不语。

  -

  出战前夜,虞应容又去了许若缺的居所。他立在庭中,清明的夜色里,许多往事萤火般浮起,又倏然破灭。

  他想起年少时的许若缺,身躯像苇草般细韧柔软,每一根发丝里都流淌着不可磨灭的生机。他想起他和阿缺的渔樵之约,他甚至已经点头了,他甘愿为这个出生微贱的少年放弃那遥不可及的皇城和高不可攀的王座,留在炎热明亮的沧州。可惜一场通缉,将他重新拉回业已偏离的宿命,他无从选择。

  那扇窗里幽幽亮起灯盏,许若缺的影廓拓在窗纱上。他听说那人身子近来渐有起色,已下得了地了。不知不觉,他的手触上那片暗影,仿佛惊着了似的,窗里的人往后闪了闪。

  “你别怕!我不会碰你。”虞应容立即出声。说罢,才察觉到填满整片左胸腔、绵延不绝的酸痛。

  许若缺重新坐定,辩解道:“我不知是你。”

  隔着一层窗纱,虞应容立在檐下,问道:“你身子好些了么?”

  “好了。”他答得分外敷衍。

  虞应容苦笑:“大夫说你要多多进补,成日只是喝药,身子何时能养好?”

  “好。”

  虞应容不禁自嘲:还在奢想什么呢?他和阿缺能平和地说上这些话,已是难得。可他还是不甘心。“阿缺,我明日即要出战,你可有话要对三哥说的?”

  窗内,许若缺静了静,轻轻道:“许若缺祝陛下旗开得胜,功垂千古。”

  “好。”虞应容应道。

  沉寂中,那片影子略略转过头来,似乎在看向他。他听见许若缺又道:“我……我还愿陛下平安归来,无病无伤。”

  虞应容微微一笑,“阿缺,你这句话抵得过所有言语。三哥……很高兴。”他背身靠在窗上,仰头道,“阿缺,来日我获胜归来,能否得你来见我。”

  许若缺沉吟片刻,道:“陛下回銮,自有万人共仰、万民齐贺。”

  “我只要你等我。”

  又是寂静,许若缺总算开口:“好……”

  虞应容终于心满意足,释然地说出埋了一路的话,“阿缺,无论胜败,这一战过后,大昭的帝王都会‘战死沙场’。”他听到一阵织物摩挲声,想来是阿缺攥紧了衣袍。“我已拟好遗诏,我身死后,政事由七位宰辅大臣共理。无论他们是要另立明主,还是公有天下,我全不在乎。”

  许若缺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问道:“你为何……”

  “阿缺,”虞应容打断他,“你不必愧疚,更不必因此为我做什么。我这样做,并非是因为你。是我,我或许从不该登上这皇位。”

  许若缺道:“不,三哥,你是位英明的君主。”

  虞应容笑道:“幼时,爹爹曾教导我,堪为人主者,当割舍私情、消弭自我、断绝欲念,如器物、如兵器,才能公正平和,服膺臣工,镇守疆土……可我不能忘我无私。每当我想做一名真正的君王,我就会辜负你、辜负大哥、辜负梦棠;我想徇私,却又有言官谏臣、史笔圣训。阿缺,我做不好这个帝王。”

  许若缺不语良久,才道:“人生最难是去留随心、进退自主,若这是三哥的心愿,我也祝愿三哥遂心如意。”

  虞应容轻轻拥住那片影子,道:“阿缺,你曾说人不会有来世。那多可惜。若有如果,三哥要在马背上把你带走,带去南陵的深山,带去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我们骑马放牧,渔樵耕织,养大满山的牛羊,一生一世也不要分开。”

  许若缺已是泣不成声。

  虞应容微微叹息,“可惜,此生我失约了。”

  -

  清晨唤醒沧州的原野。虞应容率领武备森严的黑甲大军,从营地出发。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空中铺着薄云,四野笼罩在柔和的晨光里。绿得鲜亮,黑得潮湿,一切都在生长,散发着新鲜草木的甘凉气。此地渴饮过千万名守土义士、凶残蛮族、两境黎民的鲜血,依然平静如初,仿佛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有丝毫改易。

  盛衰枯荣,天地有常。

  虞应容一刹恍惚,揽着马辔纵目望向前路。

  忽然,身侧有人警戒道:“前面,是谁在那里?”

  众人齐齐转过目光。深草丛中,茕茕立着一人一马。沧州的艳阳照亮那金缎似的皮毛,流光潋滟,不可逼视。马上那人乌发如云,袖带翻飞,不言不语,静静凝视着漫长的军队,淡金的眼瞳比王座上最璀璨的珠宝还要夺目。

  虞应容嘴角泛起微笑,扬鞭策马,朝他错失已久的恋人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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